寅时末,卯时初,天际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北地中军大营上空,便响起了清脆而富有节奏的金柝声。这声音并不刺耳,却极具穿透力,精准地传入每一个营帐。
李二牛在柝声响起的第一时间便睁开了眼睛,没有丝毫赖床。这是他进入陌刀营后养成的习惯。他利落地从通铺上翻身坐起,开始按照条例整理个人内务——将薄被叠成棱角分明的方块,检查玄甲是否擦拭光亮,特别是他那柄视若生命的“破军二代”陌刀,刀身、刀柄甚至连接处的每一个缝隙,都要确保一尘不染。
“动作快!检查装备!一炷香后,校场集合!”什长王悍低沉的声音在帐篷里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帐篷里其他九名陌刀手也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沉默而迅速地行动着,只有金属甲片轻微碰撞的细碎声响。
整个北地大营,如同沉睡的巨兽,在这规律的柝声中缓缓苏醒。无数个帐篷里,士兵们重复着和李二牛一样的动作。没有喧哗,没有抱怨,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秩序和命令的遵从。各级军官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营帐之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各自负责的区域。
天色微明,各营校场上已是人头攒动,杀气盈野。
八百陌刀手列成整齐的方阵,即使只是站着,那股如山如岳的沉重压力也足以让人窒息。刘莽如同一尊黑铁塔,矗立在阵前,声若雷霆:
“儿郎们!韩罡老儿缩在城里当乌龟,但咱们的刀,不能生锈!今日操典,第一项,劈砍三千次!目标,草人阵列!要求,刀锋入木三寸,动作整齐划一!开始!”
“哈!”八百人齐声暴喝,声浪滚滚!
下一刻,雪亮的陌刀同时扬起,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猛然劈下!
“轰!”并非一声,而是八百次劈砍几乎汇成一声的恐怖闷响!远处那一排排包裹着铁皮的厚重草人靶子,在刀光下剧烈震颤,木屑纷飞!
“一!二!三!……”士兵们随着口令,机械而精准地重复着劈砍动作。汗水很快浸透了他们的内衬,顺着玄甲边缘滴落,但没有一个人动作变形,没有一个人发出除了呼吸和劈砍之外的杂音。那整齐划一的动作,那冷酷无情的效率,让远处城头上偷偷观察的燕军哨兵,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李二牛咬着牙,感受着双臂传来的酸麻感,但他脑海中回响着王悍的话:“小子,记住!你现在多流一滴汗,多劈一刀,战场上就能多砍一个敌人,多一分活下来的机会!咱们陌刀营,就是王爷手里最硬的拳头,拳头不硬,怎么砸烂那些龟壳?!” 他低吼一声,再次奋力劈下,刀锋深深嵌入草人。
另一边,拓跋野的重骑兵也在进行着恐怖的冲锋演练。并非真正的全速冲刺,而是以严密的阵型,进行短距离的反复突进、转向、停驻。
“控马!注意间距!保持阵型!”拓跋野冰冷的声音在骑兵队列中回荡。
三千重骑如同一个整体,在令旗指挥下,时而如墙而进,马蹄踏地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时而如臂使指,在高速中完成精妙的弧形转向,马槊始终指向同一方向。每一次停驻,都精准地停在划定的白线之前,人马肃立,除了战马粗重的喘息,再无他声。
一个年轻骑兵在转向时稍微慢了一丝,导致阵型出现了一个微小的瑕疵。拓跋野甚至没有看他,只是对旁边的副将淡淡道:“记录,该队今晚加练转向五十次。个人,鞭刑五下。”
“诺!”副将毫不犹豫地执行。没有求饶,没有辩解,只有绝对的服从。这种严苛到极致的纪律,锻造出的是一支真正令行禁止、无坚不摧的铁骑。
步卒方阵则在演练阵型转换和协同。令旗挥舞,庞大的方阵如同潮水般涌动,时而变圆阵防御,时而变锥形阵突击,刀盾手、长枪兵、弓弩手之间的配合默契无比。
弓弩营的训练则更显冷酷。弩手们反复进行着上弦、瞄准、击发的循环,力求在最短时间内将箭矢倾泻出去。远处,一片片草人靶子被密集的箭雨覆盖,如同长满了巨大的金属刺猬。
“检查弩机!清理箭槽!下一轮,急速射!”军官的命令简洁有力。
整个北地大营,各个校场都沉浸在这种高强度、高纪律性的操练中。喊杀声、马蹄声、弓弦声、金铁交鸣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充满力量感的声浪,如同无形的重锤,持续不断地敲击着不远处邺城守军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日上三竿,操练暂歇。军营中升起袅袅炊烟。
孙胖子原是北地有名的厨子,自愿参军成了火头军头目。他正指挥着手下,按照定量的米、肉、菜,为大锅饭调味。
“都仔细点!王爷说了,当兵的吃不好,就没力气打仗!肉要炖烂,盐要放足!哪个敢克扣分量,老子先剁了他的手!”孙胖子挥舞着大勺,声音洪亮。
饭菜准备好后,各营按建制,以都(百人)为单位,有序前来领取。没有争抢,没有插队。士兵们端着统一的木碗,默默打饭,然后回到指定区域,围坐进食。依旧不允许大声喧哗,但气氛比操练时轻松不少。
李二牛和同什的兄弟坐在一起,大口吃着热腾腾的粟米饭和炖肉。一个叫赵小三的年轻士兵低声说:“二牛哥,咱天天这么练,啥时候真打啊?我看城上那些家伙,都快被咱们吓尿裤子了!”
王悍瞪了他一眼:“吃你的饭!仗有得你打!王爷自有安排!咱们要做的,就是时刻准备着,让刀更快,让阵更稳!”
另一个老兵接口:“就是!别看现在练得狠,这都是保命的玩意!你们是没见识过真正乱战的厉害,那时候,就靠平时这点积累活命!”
李二牛默默听着,扒完最后一口饭,又仔细地将木碗舔干净(北地军规,不得浪费粮食)。他抬头望向邺城方向,心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即将执行任务的迫切和身为北地精锐的自豪。
午后,北地大营往往会进行更具表演和威慑性质的“公开”演武。这并非全军出动,而是轮流派出精锐部队,在邺城守军视野最开阔的地带,进行小规模的战术演示。
这一日,轮到神机营和部分工兵展示。
在邺城守军惊恐的目光中,北地工兵以惊人的速度,在空地上搭建起一座微缩的、却细节完备的城墙模型,甚至还有木质碉楼。
随后,神机营登场。他们并没有使用珍贵的“震天雷”或“轰天炮”,而是使用常规的炸药包和火药火箭。
随着军官令旗挥下!
“轰!轰轰!”几声巨响,炸药包在城墙模型根部爆炸,腾起阵阵烟尘,虽然威力远不如真实攻城,但那巨响和火光,依旧让城头观察的燕军将领心头狂跳。
紧接着,数十支捆绑着火药筒的火箭拖着尾焰,尖啸着射向木制碉楼,瞬间将其引燃,熊熊燃烧起来!
整个演示过程干净利落,配合默契,将北地军队的工程能力和火器威力,赤裸裸地展现在邺城守军面前。
张偏将扶着垛口,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看着远处那被轻易“摧毁”的模型,仿佛看到了邺城的未来。他对着身边的亲兵,声音干涩:“看到了吗……他们根本不需要云梯……那种会响的玩意儿,还有那火……这城,怎么守?” 亲兵面无人色,呐呐不能言。
日落西山,操练结束。但军营并未立刻陷入沉寂。
各营、各都、各什,会进行每日的“总结会”。在队率或什长的主持下,士兵们席地而坐,总结今日操练的得失,讨论战术细节,甚至学习简单的文化课。
在李二牛的什里,王悍正在讲话:
“今天,整体不错!但第三伍在阵型转换时慢了半拍!记住,在战场上,慢半拍可能就是死!明天重点练这个!”
“另外,”王悍语气严肃起来,“我知道,天天这么练,有人会觉得枯燥,觉得韩罡不敢出来,咱们是白费力气。我告诉你们,错了!”
他目光扫过手下十个兵:“王爷为什么要我们日日操练于城下?就是要告诉城里的那些人,我们有多强!我们的刀有多快!我们的纪律有多严!这叫 ‘不战而屈人之兵’ !要用我们的气势,压垮他们的意志!让他们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让他们自己从内部乱起来!”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我们是北地王师,是来结束这乱世的!我们的每一滴汗,每一次操练,不仅仅是为了打赢一场仗,更是为了早日让这天下太平,让咱们的父老乡亲,不再受战乱之苦!都明白了吗?!”
“明白!”十个人,包括李二牛,都挺直了胸膛,低声吼道,眼中闪烁着信念的光芒。
夜幕彻底降临,军营中灯火管制,只余必要的巡逻通道和岗哨有微弱光亮。刁斗之声规律响起,巡逻队的身影在营垒间无声穿梭,警惕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角落。
李二牛今晚轮到后半夜的哨。他抱着陌刀,站在指定的哨位上,身姿挺拔,目光锐利地注视着远处那片被黑暗笼罩的邺城。他能看到城头上零星的火把,如同鬼火般摇曳,能隐约听到那边传来的、与北地大营截然不同的、充满惶恐和不安的细微声响。
他紧了紧手中的陌刀,冰冷的触感让他心神宁静。他想起白天王悍的话,想起讲武堂教官的教导,想起一路南下所见百姓的期盼。他不再是一个懵懂的新兵,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何而战。
日复一日,北地大营就像一台永不疲倦的精密机器,用钢铁般的纪律、无休止的操练和高昂的士气,在对邺城进行着最残酷的精神折磨。城内的恐慌如同雪球般越滚越大,逃亡、内讧的迹象日益明显。而北地军营里的每一个士兵,从李二牛这样的新兵到刘莽这样的悍将,都坚信着胜利必将到来,并且愿意为了那个由镇北王描绘的、没有战乱的太平盛世,流尽最后一滴汗,挥出最利的一刀。这种信念与实力结合所产生的影响力,远比任何单纯的武力威慑,更加致命。邺城的陷落,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