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青玄(李清风)和影十三踏入那片灯火辉煌的街区,空气中的脂粉香气与丝竹管弦之声顿时浓郁起来。与方才市井的质朴喧嚣不同,这里的繁华带着一种刻意的、浮华的精致。一座座装饰华丽的楼阁檐角挂着成串的灯笼,照亮了门楣上或雅致或香艳的匾额:“怡红院”、“翠微阁”、“听雨轩”……身着绸衫、头戴方巾的文人墨客,或是大腹便便、衣着光鲜的商贾,在各色楼阁间流连穿梭,伙计和老鸨们站在门口,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热情笑容,高声招徕着客人。
青玄随意选了一家看起来相对“清雅”,名为“漱玉坊”的勾栏。门口迎客的龟公见他二人衣着普通(虽是灰布衣衫,但浆洗得干净,质地也非最下等),气质却有些捉摸不透,倒也没有怠慢,躬身将他们引了进去。
坊内倒是别有洞天。中央是一个不小的天井,搭着戏台,此刻正有几位身段婀娜、抱着琵琶箜篌的乐伎在台上轻拢慢捻,奏着婉转的曲子。天井周围是两层回廊,设着一个个用屏风或珠帘隔开的雅座。不少客人便坐在雅座中,一边听着小曲,一边饮酒谈笑,或与陪侍的女子调笑。
空气中弥漫着酒气、茶香、脂粉味,还有一股……属于文人的、略带酸腐的墨卷气。
青玄和影十三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雅座坐下,要了一壶清茶,几样干果点心。影十三如同雕塑般站在他身后阴影里,气息收敛到了极致,仿佛不存在。
青玄的目光,先是扫过戏台上的乐伎。她们技艺娴熟,面容姣好,但眼神大多空洞,带着一种程式化的笑容。他又看向周围的客人。
很快,旁边一桌几个明显是文人打扮的士子,高谈阔论的声音便传了过来。他们衣着光鲜,似乎家境不错,桌上摆着酒菜,还有两个姿色不俗的女子在旁斟酒陪笑。
“诸位,听说了吗?南方三王,已然联军,檄文都传到北地了!声称要‘清君侧’,呵呵,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一个摇着折扇的瘦高个文人嗤笑道。
“王兄所言极是!”另一个微胖的文人接口,抿了一口酒,摇头晃脑,“陛下神武天纵,结束北地乱局,使万民安居,此乃不世之功!南方那些跳梁小丑,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依我看,只需派一上将,领数万精兵,便可荡平宵小!”
“李兄高见!”第三个面色稍显苍白的文人击节赞叹,“我大晟兵锋之利,岂是南方那些孱弱之兵可比?陷阵营、安北军,皆是虎狼之师!更有陛下所创之神兵利器……嘿嘿,想必那些叛逆,连城墙都摸不到,便要灰飞烟灭了!”他说到“神兵利器”时,故意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我知晓内幕”的神秘感。
那摇折扇的王姓文人得意地笑了笑,用扇子点了点桌面:“正是!治国,说到底,还是要靠我等读书人!陛下虽起于行伍,却深知文治之重,设立三省六部,开科取士,此乃圣明之举!待平定南方,四海升平,正是我等一展抱负,致君尧舜之时!”
“王兄志向高远,佩服佩服!”几人互相吹捧,意气风发,仿佛那平定天下、治理国家的功劳,已有他们一份,浑然忘了自己此刻正身处勾栏,偎红倚翠,空谈国事。
青玄听着,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眼神平静无波。心中却泛起一丝淡淡的、近乎漠然的讥诮。
纸上谈兵,坐而论道。这就是当下不少文人士子的现状吗?享受着太平与新政带来的好处,却只会空谈阔论,将战场厮杀、国策推行想象得如同话本小说般简单。他们看到了陷阵营的勇猛,可曾想过练兵之艰辛?他们听闻了“神兵利器”的传闻,可曾知晓工匠们呕心沥血的钻研?他们憧憬着“致君尧舜”,可曾真正俯下身子,去体察过哪怕一里一乡的民情?
“腐儒……”他在心底轻轻吐出两个字,随即又释然。罢了,哪个时代没有这样的人?只要他们不坏事,不添乱,由得他们空谈去吧。真正做事的,自有荀岳、钱广、墨衡那样的人。
他将注意力从那些文人身上移开,开始更仔细地观察这“漱玉坊”的内里。丝竹声、笑语声、觥筹交错声……表面一片歌舞升平。但他敏锐地察觉到,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一些端着酒水点心穿梭的侍女,眼神中带着惶恐和疲惫;一些负责打扫的粗使婆子,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愁苦。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女子哀求声,隐隐从后院方向传来,虽然很快被前院的喧嚣掩盖,但如何能瞒过青玄和影十三的耳朵?
“……妈妈,求求您……再宽限几日……我爹的病真的需要钱……我不能……我不能接客啊……”是一个年轻女子绝望的声音。
一个尖利刻薄的女声响起,带着不耐烦:“宽限?老娘宽限你多少回了?真当我这漱玉坊是开善堂的?你爹死不死关我屁事!白纸黑字的契约在这儿,你可是自愿卖身抵债的!既然进了这个门,就得守这儿的规矩!今晚刘员外点名要你陪酒,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不然,小心老娘打断你的腿!”
“不……我不是……那契约是你们逼我爹按的手印!那债也是你们设局……”女子声音更加凄楚。
“闭嘴!”老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威胁,“再胡咧咧,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人把你爹从那个破窝棚里扔出去?给我把她带进去梳妆打扮!要是惹恼了刘员外,有你们好果子吃!”
接着便是一阵拉扯和女子绝望的呜咽声。
青玄端着茶杯的手,顿在了半空。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如刀。
逼良为娼!
他本以为,这勾栏之地,即便有些龌龊,也不过是银钱交易,各取所需。却没想到,在这大晟新立、百废待兴、他自认民生已大有改善的都城,在天子脚下,竟然还有如此赤裸裸的、仗势欺人、买卖人口、逼良为娼的勾当!
那“自愿卖身抵债”的契约,那“设局”的债务,那用家人性命相威胁的手段……何其熟悉!何其卑劣!
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瞬间冲上了他的头顶!他几乎要当场拍案而起,将这“漱玉坊”掀个底朝天!
但他终究是李清风,是掌控亿兆生民的启明皇帝。他深吸一口气,将那滔天怒火强行压了下去,只是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手中的茶杯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不能暴露身份。至少现在不能。打草惊蛇,反而可能让这背后的黑手隐匿更深。
他放下茶杯,动作看似从容,但站在他身后的影十三,却清晰地感觉到了一股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杀意!他知道,陛下,动了真怒。
青玄没有回头,只是用极低的声音,如同耳语般对影十三道:“十三,去。弄清楚怎么回事。那女子,要保住。这漱玉坊,还有那什么刘员外……查!一查到底!朕倒要看看,是谁给的胆子,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行此禽兽之事!”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都冻结的寒意。
“是。”影十三没有任何犹豫,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身后的阴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青玄独自坐在雅座中,面前的清茶已经凉透。台上的丝竹依旧婉转,周围的谈笑依旧喧嚣,但他却觉得,这满楼的浮华,此刻听起来是如此的刺耳和恶心。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宫外那个满足地烧着蜂窝煤的老人,那个状告无门的老妇人,粮店布庄前百姓们满足的笑脸……与他刚刚听到的那绝望的哀求,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
“看来,朕……还是太仁慈了。”他心中冷笑,“有些人,是永远不知道满足,永远学不会敬畏的。太平日子才过了几天?就忘了这江山是如何打下来的?就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践踏律法,欺凌弱小!”
他原本只是想出来走走,看看民间疾苦,听听市井之声,甚至带着一丝“体验生活”的闲情逸致。却没想到,这看似繁华太平的帝都,阳光之下,竟隐藏着如此令人发指的黑暗!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影十三的身影如同烟雾般,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的阴影里。
“先生,”影十三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但语速稍快,“查清了。那女子名叫小莲,家住城西贫民区,其父病重,欠下印子钱(高利贷)。放贷者与这漱玉坊老鸨张氏乃同伙,设局诱使其父签下根本无法偿还的巨债契约,继而逼其以女抵债。那刘员外,乃是城中一富商,与……京兆尹衙门的一名刑名师爷有姻亲关系,常在此间厮混,颇有些势力。此刻,那女子已被强行带入后院厢房,那刘员外正在前去……”
影十三的话还没说完,青玄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平日里深邃平和的眼眸,此刻寒光四射,如同出鞘的利剑!
“走!”他只吐出一个字,霍然起身,扔下一小块碎银子在桌上,径直朝着后院方向走去。他身上那股压抑到极点的怒意,让周围几个恰好看到他的客人,都不自觉地感到一阵心悸,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
影十三紧随其后,如同最忠诚的影子和最致命的利刃。
漱玉坊的后院,与前院的喧嚣浮华截然不同,显得阴暗而逼仄。几个膀大腰圆的护院打手正守在一处亮着灯的厢房外,脸上带着淫邪而漫不经心的笑容。
厢房内,传来女子惊恐的哭喊和挣扎声,以及一个男人猥琐的调笑和威胁:“小美人儿,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跟了刘爷我,吃香喝辣,给你爹治病,有什么不好?再挣扎,信不信我让你爹今晚就横尸街头?”
“放开我!救命啊!”女子的哭喊声凄厉无助。
门外的打手们互相使着眼色,嘿嘿低笑,显然对此习以为常。
就在这时,青玄和影十三如同凭空出现般,来到了厢房门口。
“什么人?!”一个打手警觉地喝道,伸手便要阻拦。
影十三甚至没有看他,只是身形微动,那打手便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闷哼一声,软软地瘫倒在地,没了声息。其他打手见状,又惊又怒,刚要扑上来,却见影十三目光扫过,那眼神中的冰冷和杀意,让他们如同被毒蛇盯住,瞬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青玄看也没看这些蝼蚁,直接抬脚,“砰”地一声,踹开了紧闭的厢房门!
房内,一个脑满肠肥、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刘员外)正将一个衣衫不整、泪流满面的年轻女子(小莲)按在床榻上,欲行不轨。门被踹开的巨响,让他动作一僵,惊怒交加地回过头:“哪个不开眼的狗东西敢坏老子好……”
他的骂声戛然而止。
因为他对上了一双眼睛。一双冰冷、威严、仿佛蕴含着九天雷霆之怒的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虽然穿着普通,但那周身散发出的、如同实质般的恐怖气势,让他瞬间如坠冰窟,后面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小莲趁机挣脱,蜷缩到床角,瑟瑟发抖,惊恐地看着破门而入的两人。
青玄的目光扫过房内景象,落在刘员外那因为惊惧而扭曲的胖脸上,声音冰寒刺骨:“你,很好。”
他只说了三个字,却让刘员外浑身肥肉一颤,一股骚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裤裆里流了出来。
“十三,处理干净。”青玄不再看那令人作呕的肥猪,对影十三吩咐了一句,然后走到床角,看着那惊恐无助的女子,尽量放缓了语气,“姑娘,没事了。跟我走。”
他的声音似乎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让小莲混乱恐惧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她看着青玄,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直觉告诉她,这个人是来救她的。她哽咽着,胡乱地点着头。
青玄脱下自己的外衫,披在小莲几乎被扯破的衣服外面,遮住她的狼狈,然后扶着她,走出了这间肮脏的厢房。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那瘫软在地、屎尿齐流的刘员外一眼。
门外,那几个打手依旧僵立着,影十三如同鬼魅般在他们身边掠过,几声轻微的闷响后,几人便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般,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生死不知。
青玄带着小莲,在影十三的护卫下,如同出入无人之境,径直离开了这藏污纳垢的“漱玉坊”。坊内的喧嚣依旧,似乎无人察觉后院这短暂而致命的冲突。
走出那条灯火辉煌的街区,重新回到相对清冷的街道上,夜风一吹,青玄心头的怒火却并未消散,反而更加炽烈。
他停下脚步,对影十三沉声道:“十三,你亲自安排,将这姑娘送到安全之处,治好她父亲的病,妥善安置。然后,调动所有能动用的‘影’卫力量,给朕彻查!这漱玉坊的背后是谁?这刘员外有何依仗?京兆尹衙门里,到底有多少蛀虫?还有,这帝都之中,类似逼良为娼、仗势欺人的勾当,还有多少?!朕要所有的名单,所有的证据!”
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力。
“是!属下即刻去办!”影十三躬身领命,没有任何多余的话。
青玄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依旧在夜色中闪烁着靡靡之光的勾栏街区,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
“回宫。”
他吐出两个字,再无半点闲逛的兴致。这一次微服出宫,他看到了他想看到的民生改善,也看到了他绝不愿看到的、人性中最肮脏的角落。
他知道,一场席卷京城官场和地下势力的风暴,即将因他今晚的所见所闻,而骤然降临。有些人,注定要为他们的无法无天,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夜空下,两道身影迅速消失在通往皇城的方向,只留下无尽的肃杀之气,在晚风中悄然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