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第一贪渎枉法案”带来的血腥气息尚未完全散去,六大皇商捐输的巨额财富正在如火如荼地清点入库,新设的监察司与勾栏院也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开始轰鸣运转。表面上看,一场巨大的危机被雷霆手段化解,帝国的肌体似乎经历了一次痛彻骨髓的刮骨疗毒。
然而,端坐于深宫的李清风,心情却并未因此变得轻松。他站在那幅巨大的大晟疆域图前,目光并未落在新规划的津门港或是南方战云密布的疆界,而是久久凝视着地图上那些看似寻常的州县村镇。
影卫和勾栏院在查案过程中附带收集来的、关于各地田亩占有、赋税征收、民生状况的零散信息,如同拼图般在他脑海中逐渐汇聚成一幅更加宏大、也更加令人忧心的图景。
他召来了荀岳、钱广、柳明渊这三位最核心的文臣心腹。
御书房内,烛火摇曳。李清风没有绕圈子,直接将一份由他亲自整理、标注的简报递给三人。
“看看吧,”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这是此次查案,顺带看到的……一些‘边角料’。”
荀岳三人恭敬地接过,仔细翻阅。起初,他们还有些不明所以,但越看,脸色越是凝重。简报上清晰地显示,在北地许多州郡,超过六成的良田,竟然掌握在不到一成的人手中!这些人,有的是前朝遗留、在新朝得以保全甚至更进一步的门阀世家,有的是在统一过程中立下功劳、获封赏赐的新贵,还有的,则是如同沈、郭那般,通过各种手段巧取豪夺起家的地方豪强!
而与之相对的,是大量自耕农失去土地,沦为佃户,承受着高达五成甚至七成的田租,生活困苦。更触目惊心的是,这些占据了大量土地的世家豪强,凭借其官员身份或通过各种手段获得的“功名”,享受着大幅度的赋税减免乃至完全免税的特权!国家的赋税重担,几乎完全压在了那些仅有少量土地或完全没有土地的平民百姓身上!
“这才建国多久?”李清风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感慨,“北地统一,不过数载!朕免了全国一年的赋税,原是想让百姓休养生息!可结果呢?土地以惊人的速度集中到少数人手里,特权阶级肆无忌惮地膨胀!底层百姓的日子,依旧艰难!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三位重臣:
“诸位爱卿,你们都是朕的股肱,是跟着朕从北地一路走来的。你们告诉朕,这样的局面,正常吗?能长久吗?”
荀岳三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他们何尝不知此中弊病?只是这积弊太深,牵扯太广,牵一发而动全身!
“陛下,”荀岳斟酌着词语,缓缓开口,“土地兼并,自古有之。门阀世家,盘根错节。其享有免税之权,亦是前朝旧例,乃至……本朝立国之初,为安抚人心,稳定局势,亦有所沿袭。若骤然变动,恐引天下震荡啊!”
钱广也急忙补充:“是啊陛下!如今南方未平,北方初定,国库虽因抄没和捐输暂时充盈,然百业待兴,处处需钱。若在此时触动天下仕绅、世家之利,只怕……只怕会激起大变!届时,内忧外患,恐非社稷之福!”
柳明渊虽未直接反对,但紧锁的眉头也表明了他的态度:“陛下,律法之改,关乎国本,需慎之又慎。此策若行,打击面太广,恐非勾栏院之刀所能震慑。”
面对心腹重臣几乎一致的劝阻,李清风并没有动怒,反而异常平静。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身后的臣子诉说:
“朕知道,这很难。这是在撅那些文人、门阀世家的根!是在向他们千百年来视为理所当然的特权挑战!”
他猛地转身,眼中闪烁着坚定而锐利的光芒:
“但正因如此,才必须去做!否则,朕今日杀了沈万金、郭崇韬,明日还会有张万金、李崇韬!只要这特权还在,这土地兼并的根源还在,贪腐的土壤就永远存在!帝国的根基,就会被这些蛀虫一点点掏空!今日之案,不过是冰山一角!”
他深吸一口气,抛出了自己思虑已久的、石破天惊的想法:
“朕意已决!要改,就要从根子上改!”
“自即日起,废除所有依据品阶、功名获得的永久性免税特权!”
“新的税制,朕的想法是:九品及以上官员,其俸禄所得,依旧免税。但其名下田产、商铺等一切非俸禄收入,与庶民同税,再无豁免!”
“九品以下官吏、所有功名持有者(如秀才、举人、进士),及其家族,其所拥有的一切田产、资产,全部纳入征税范围,不再享受任何税赋优待!”
“陛下!不可!万万不可啊!”
李清风话音刚落,荀岳、钱广、柳明渊三人几乎是同时脸色剧变,“噗通”一声齐齐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和焦急!
“陛下!此策若行,无异于与天下仕绅为敌啊!”荀岳老泪纵横,声音发颤,“读书人寒窗十年,所求不过功名二字,其中便包含了这光宗耀祖、免除徭役赋税之权!此乃千年之惯例,是天下士人之心所系!若骤然剥夺,恐……恐天下读书人离心,士林沸腾,国本动摇啊!”
钱广也磕头如捣蒜:“陛下三思!如此一来,不仅世家门阀会激烈反抗,那些数量庞大的底层士子、小地主也会怨声载道!他们乃是地方乡野之基石,若彼等皆生异心,则政令不出州县,后果不堪设想!”
柳明渊更是直接道:“陛下,法不责众!此策牵扯之人,何止百万?勾栏院纵有通天之能,难道能将所有反对者都抓起来吗?若激起民变(士变),则大势去矣!”
御书房内,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三位重臣伏地不起,苦苦劝谏。他们深知,皇帝这项政策,瞄准的不仅仅是几个贪官污吏,而是整个延续了上千年的封建特权体系!这简直是要在一片看似平静的湖面下,引爆一颗足以改天换地的深海炸弹!
李清风看着脚下跪倒的、跟随自己多年的老臣,看着他们那发自内心的恐惧与劝阻,他知道他们说的是事实,是摆在眼前的巨大风险。然而,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北地风雪中那些衣衫褴褛的农户,是“漱玉坊”后院那绝望的哭泣,是抄家清单上那触目惊心的数字与城外无数面黄肌瘦的百姓形成的鲜明对比……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无比坚定,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酷。
“你们说的,朕都知道。”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但有些事,明知艰难,也必须有人去做!”
“这个恶人,朕来当!”
“这个根,朕来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