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荀岳、钱广、柳明渊三位重臣伏地不起,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金砖地面,姿态谦卑到了极点,但言语间的劝阻之意却如同最坚固的磐石。他们不是在为自己争利,而是真心实意地担忧着这个新生王朝的稳定。
“陛下!老臣绝非为私利而谏!”荀岳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北地虽定,然人心未附!南方三王,厉兵秣马,虎视眈眈!此时若行此雷霆之策,无异于自毁长城,将万千士子、地方豪强推向南方叛逆啊!陛下!三思!三思啊!”
钱广也抬起头,脸色惨白:“陛下,治国如烹小鲜,不可操之过急!此策牵扯之广,波及之深,远超沈、郭之案!一旦施行,恐非监察司与勾栏院之刀所能镇压!届时烽烟四起,内乱一生,则……则统一大业危矣!老臣恳请陛下,暂缓此议,从长计议!”
柳明渊更是直言不讳:“陛下,法理固然重要,然时势更为关键!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亦当有非常之忍耐!此策,于国长远或有利,然于眼下,实乃取祸之道!臣,万死不敢奉诏!”
三人的话语,句句戳在当下局势最敏感、最危险的神经上——内部稳定与外部威胁。他们拼死劝阻,并非反对整顿吏治、抑制兼并的大方向,而是坚决反对在这种内忧外患的关头,采取如此激烈、如此彻底的手段。
李清风看着脚下这三位跟随自己出生入死、如今却以最卑微的姿态进行着最激烈抗争的老臣,脸上那冰冷的决绝渐渐化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神色。有无奈,有欣赏,更有一种深藏于眼底的、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极力平复心绪,又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他长长地、仿佛带着无限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唉……”
这一声叹息,让荀岳三人心头一紧,不知陛下是何打算。
“众卿……起来吧。”李清风的语气缓和了许多,带着一丝疲惫,“你们的意思,朕……明白了。”
荀岳三人相互对视一眼, cautiously 地站起身,依旧躬身垂首,不敢放松。
“你们说的对。”李清风走到御案后,缓缓坐下,手指揉着眉心,“是朕……有些心急了。南方未平,确非大刀阔斧之时。此时若强行推行,恐怕真会如你们所说,引发内乱,给叛逆以可乘之机。”
听到皇帝语气松动,三人心中稍稍一安,但依旧不敢大意。
李清风抬起眼,目光扫过三人,话锋陡然一转,虽然语气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但其中的坚定却未曾减少:
“但是,税制之弊,特权之害,犹如附骨之疽,若不处置,终将溃烂蔓延,危及性命!此事,绝不能因一时之难而置之不理!”
他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节奏缓慢而稳定:
“既然一步到位风险太大,那便……分步而行,徐徐图之。”
他看着三位重臣,抛出了他真正的、经过深思熟虑的“妥协”方案:
“全面取消特权,时机未到。那便……以律法为尺,以惩戒为刃!”
“自即日起,凡官员、吏员、功名之士,及其家族,无论品阶高低,但凡触犯国家律法,一经查实,无论罪行大小——贪腐、渎职、欺压百姓、乃至寻常争斗不法——除依律惩处外,附加一条:即刻剥夺其本人及直系三代血亲所有赋税优免特权!并且,其直系三代血亲,永不叙用,不得参加科举,不得入仕为官!”
这个方案,比起最初那个“一刀切”的激进政策,范围缩小了,只针对“违法者”。但其惩罚的严厉程度,尤其是“剥夺特权”和“三代不许入仕”这两条,对于极度看重家族传承和政治地位的士绅阶层来说,依然是极其沉重的打击!
荀岳、钱广、柳明渊三人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飞快地在心中权衡起来。
比起直接废除所有特权引来全天下的反对,这个方案将打击面精准地限定在了“违法者”身上。它传递出的信号非常明确:特权,皇帝可以给,但也可以收回!前提是,你必须守法! 这就在法理上,为将来可能更深入的改革埋下了伏笔,同时也极大地增强了律法的威慑力——违法成本不再仅仅是自身的刑罚,更是整个家族未来三代政治生命的终结!
“陛下……此策……”荀岳沉吟着,心思电转。他发现,这个方案虽然依旧严厉,但却巧妙地绕开了“与天下士绅为敌”的雷区,将矛盾转化为了“守法”与“违法”的对立。而且,有了之前沈、郭大案的血腥震慑,以及监察司、绩效银的虎视眈眈,这条律法一旦颁布,其执行力将毋庸置疑!
钱广和柳明渊也迅速想通了其中的关节。这个方案,看似是陛下在重重压力下的“让步”,实则是一次极其高明的“迂回进攻”!它没有直接触动大多数安分守己(或尚未被抓住把柄)的仕绅的眼前利益,避免了 immediate 的强烈反弹,却又用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了他们头顶,迫使他们在享有特权的同时,必须更加谨言慎行,遵守法纪!
“陛下圣明!”荀岳率先想通,深深一揖,语气中带着叹服,“此策既能惩奸除恶,整肃纲纪,又可避免激起大变,实乃老成谋国之举!老臣附议!”
钱广和柳明渊也立刻跟上:“臣等附议!”
看着三位心腹重臣终于认可,李清风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再次浮现。他深知改革的艺术,有时候,直接冲向目标会遇到铜墙铁壁,但迂回包抄,却能事半功倍。他提出那个看似不可能的激进方案,本就是为了给现在这个“妥协”方案铺路。果然,在对比之下,这个“只惩治违法者”的方案,就显得“合情合理”多了。
“既然众卿无异议,那便由荀卿牵头,柳卿协助,尽快据此拟定详细律条,昭告天下!”
“记住,”李清风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律法既立,必当严格执行!监察司、勾栏院,给朕盯紧了!朕倒要看看,从今往后,还有谁敢仗着些许特权,便视国法如无物!”
“臣等遵旨!”
一场可能引发帝国剧烈震荡的风波,就在这御书房的深夜密谈中,以一种看似妥协、实则暗藏玄机的方式,暂时落下了帷幕。然而,所有人都明白,皇帝撅断特权根基的决心并未改变,只是换了一种更聪明、也更持久的方式。一把名为“违法即剥夺”的软刀子,已经悄无声息地架在了整个士绅阶层的脖颈上,未来的大晟官场与地方,必将因此迎来更深层次的变革与整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