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钟八十一响的余韵,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一个聚集在承天广场的官员心头。宫门依旧紧闭,城楼之上禁卫军肃立的身影在跳跃的火把光晕中显得格外森然。深夜的寒气无孔不入,侵袭着官袍,却远不及心底滋生的寒意刺骨。
最初的死寂过后,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在人群中蔓延开来。官员们按照文武品级,自然而然地分成了几个群落,彼此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了惊疑与不安。
文官队列的最前方,总揽政务的文信侯荀岳,此刻亦是眉头紧锁,素来沉稳的面容上罕见地透出几分茫然。几位与他交好、品级较高的官员悄悄围拢过来,压低声音询问:
“文信侯,这……这究竟是何故啊?陛下深夜击钟八十一响,事前竟无半点风声?”
“是啊荀公,您总领朝政,陛下若有如此重大决断,您总该知晓一二吧?”
“莫非是北疆……抑或是南方有变?可兵部、枢密院皆未接到紧急军报啊!”
荀岳缓缓摇头,花白的胡须在寒风中微颤,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诸位,老夫……亦不知情。今夜陛下于麟德殿宴请新近归附的十三家代表,席间气氛融洽,陛下还兴致勃勃地以对联选拔了秘书处第一秘书的人选……一切如常,并无任何异兆。”
他此言一出,周围几人更是面面相觑,惊疑更甚。宴请商贾与新附家族?选拔秘书?这怎么看都不像是需要敲响八十一记景阳钟的大事!
“难道是宴席间出了什么变故?”有人猜测,“听闻那十三家中,有前朝遗族,亦有江东巨贾,莫非……”
“慎言!”荀岳立刻打断,目光锐利地扫过说话之人,“陛下圣心独断,既召我等,必有深意。妄加揣测,徒乱人心!”
话虽如此,但他紧握的拳头和微微急促的呼吸,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极不平静。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八十一响钟声的分量,绝非儿戏。陛下行事,虽常出人意料,但如此破格之举,背后定然隐藏着石破天惊的缘由。他脑海中飞速闪过各种可能,却又一一否定,最终只剩下一片空白与隐隐的不安。
与文官这边尚能维持表面克制的低语不同,武将队列那边,气氛则要火爆和焦虑得多。
这些将领,大多是最早跟随李清风从北地崛起的老人,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交情。他们对李清风的忠诚,是刻在骨子里的。这突如其来的最高规格钟声,在他们看来,只有一个解释——陛下出事了!
“他娘的!到底怎么回事?宫门为什么还不开!”一个粗犷的嗓门炸响,如同平地惊雷,引得周围文官纷纷侧目。只见一位身如铁塔、满脸虬髯的壮汉正烦躁地踱步,他身着常服,外面却胡乱套了一件半旧的皮甲,腰间挎着的正是制式“破军”横刀,正是陷阵营统领刘莽!
他性子本就火爆急躁,此刻更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一把揪住旁边一位同样焦急的将领,瞪着眼问道:“老张,你离皇城近,可听到什么动静?有没有喊杀声?有没有兵马调动的迹象?”
那姓张的将领被他摇得晃荡,苦着脸道:“刘大哥,没有啊!我一路跑来,城里静悄悄的,除了咱们这些赶来的,屁的动静都没有!”
“那陛下……”刘莽眼睛都红了,“不行!老子得进去看看!”他说着,竟真的就要往宫门方向冲。
“刘莽!休得胡闹!”一声低沉的呵斥传来,安北军都督宇文肱大步走了过来。他同样身着常服,但神色相对冷静,一把按住刘莽的肩膀,“宫禁重地,岂容你擅闯?陛下既然敲钟聚臣,自有圣意!安静等着!”
“等?等到什么时候!”刘莽梗着脖子,额上青筋暴起,“宇文大哥!你是知道我的,陛下要是有个好歹,我……我他妈……”他急得语无伦次,猛地回头,对着身后吼道:“老子的亲卫队呢?都给老子过来!”
随着他的吼声,只见承天广场边缘一阵骚动,竟真的涌过来数十名身着便装、但个个眼神精悍、腰佩利刃的汉子!他们显然都是刘莽麾下的陷阵营精锐,被他以私兵的名义带了过来!
这一下,不仅文官们骇然色变,连武将队列中也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刘莽!你疯了!”宇文肱脸色骤变,厉声喝道,“带私兵冲击皇城?你想造反吗?!”
“放屁!”刘莽怒吼,“老子是怕有人害了陛下!老子是来保驾的!”
“胡闹!简直是胡闹!”富平侯钱广也闻声赶了过来,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刘莽的鼻子骂道:“你这莽夫!还不快让你的人退下!陛下洪福齐天,能出什么事?你带着兵刃聚在宫门外,是想授人以柄,给陛下添乱吗?!”
廷尉柳明渊也沉着脸道:“刘将军,速速遣散家兵!此乃皇城禁地,聚众持械,形同谋逆!你若一意孤行,休怪本官依法行事!”
几位重臣连番训斥,刘莽却只是红着眼睛,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死死盯着那紧闭的宫门,脚下如同生了根,一动不动。他带来的那些亲卫,见主将如此,也都按着刀柄,沉默地站在原地,与周围惊恐退开的官员们形成了对峙之势,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
宇文肱见他油盐不进,心中又急又怒,他知道刘莽这浑人一旦犯起倔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压低声音,几乎是咬着牙说道:“刘莽!你他娘的长点脑子!陛下是什么人?那是带着咱们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谁能轻易害得了他?你想想拒北城,想想咱们那些新式军械!陛下若真有事,宫里会这么安静?禁军会毫无动作?你带这点人过来,顶个屁用!反而会让别有用心之人抓住把柄,说你意图不轨,到时候你让陛下如何自处?!”
刘莽浑身一震,宇文肱的话像是一盆冷水,稍稍浇熄了他心头的焦躁之火。他看了看周围那些文官惊惧又带着指责的目光,又看了看自己那些同样紧张却依旧忠诚的亲卫,再望向那寂静无声的宫墙,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可是……宇文大哥,我……”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甘和后怕。
“没有可是!”宇文肱斩钉截铁,“让你的人,立刻退到广场外围候命!你,跟我在这里老老实实等着!我相信陛下!”
刘莽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还是对李清风的绝对信任和宇文肱的冷静分析占了上风。他猛地一挥手,对身后亲卫吼道:“都听见没有?滚远点等着!没老子的命令,谁也不许动!”
那些亲卫如蒙大赦,连忙收起兵刃,迅速退到了广场边缘的阴影里。
一场可能引发严重误会的风波暂时平息,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与焦虑却丝毫未减。文武百官,无论是心思缜密的荀岳,还是暴躁冲动的刘莽,此刻都只能怀着满腹的疑问与担忧,在这寒夜中翘首以盼,等待着那扇宫门的开启,等待着那位行事越来越难以揣度的年轻帝王,给出一个最终的答案。
夜色深沉,承天广场上,火把噼啪,人心浮动,一场席卷朝野的风暴,似乎就在这寂静的等待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