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乘风望着蚩千毒手中骷髅杖上跳动的幽绿光点,心头明镜似的——这蛊王若想留他,根本走不了。
与其畏畏缩缩惹人猜忌,落得个“明教小儿胆小如鼠”的名声,不如索性放开姿态,反倒能占几分主动。
他深吸一口气,将腰间长剑紧了紧,剑鞘与腰带碰撞发出轻响,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随后一转身,一屁股坐在蚩千毒身旁的空位上,动作干脆利落,半点不含糊。
伸手抄起桌上酒壶,给自己满上一杯,酒液晃出杯沿溅在指尖,他也不在意,仰头便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烧得喉咙发烫,才侧头看向蚩千毒,脸上带着几分坦荡的笑:“蚩前辈既认识家父,想必也知晓他一生磊落,从不与奸佞为伍。只是晚辈实在不解,前辈这般人物,为何要投身贾大人麾下,与这等朝堂奸相为伍?”
这话一出,庭院里瞬间静了下来,连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蚩千毒握着骷髅杖的手顿了顿,幽绿的目光落在殷乘风脸上,没说话,只是嘴角那抹诡异的笑淡了几分。
贾似道端着酒杯的动作也停在半空,脸上的热络僵了僵,却也没立刻反驳,只是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这殷乘风,倒是敢说。
李莫愁坐在不远处,闻言眉头微微一皱,指尖摩挲着茶盏的动作快了几分。她虽与殷乘风不算熟络,却也没想到他竟会如此直白,当众戳穿贾似道的身份,这与自寻死路无异。
柳如眉更是悄悄拉了拉李莫愁的衣袖,眼神里满是担忧,生怕这院子里的气氛再度紧张起来。
倒是钱通和孙霸,像是抓住了表忠心的机会,瞬间炸了锅。
钱通猛地往前踏出一步,指着殷乘风的鼻子怒斥:“你这黄口小儿,休得胡言!贾大人乃朝廷重臣,忠心耿耿,哪轮得到你这般污蔑?再说蚩前辈与贾大人合作,那是为了江湖大义,你懂什么!”
他心里打得算盘精——方才已得罪了殷乘风,若是殷乘风今日活不成,他唯有死死抱住蚩千毒和贾似道的大腿,才能保住性命。
孙霸也和他一样,反复横跳,撸起袖子就要上前,一副要动手的模样:“钱兄说得对!这小子就是不知天高地厚,敢在蚩前辈和贾大人面前胡言乱语,今日定要让他知道厉害!”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瞥向蚩千毒,盼着能得到对方的认可,最好能借着这个机会,彻底除掉殷乘风,以绝后患。
两人摩拳擦掌,气势汹汹,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殷乘风却依旧坐在原位,端起酒壶又给自己满上一杯,脸上不见丝毫惧色——他料定蚩千毒不会让他们动手,毕竟自己的身份摆在那里,药王之子的命,没那么容易丢。
果然,就在孙霸的拳头快要碰到殷乘风肩头时,蚩千毒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几分冷意:“住手。”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钱通和孙霸的动作瞬间僵在原地,不敢再动。孙霸讪讪地收回手,挠了挠头,脸上满是尴尬:“蚩前辈,这小子……”
“我让你们闭嘴。”蚩千毒打断他的话,骷髅杖在地上轻轻一点,“咔嗒”一声响,吓得钱通和孙霸连忙后退两步,缩着脖子不敢再言语。
蚩千毒这才转头看向殷乘风,幽绿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你觉得,这世上的人,非黑即白?”
殷乘风放下酒杯,正色道:“晚辈虽年轻,却也知晓,忠奸善恶,自有定论。贾大人在朝堂上的所作所为,江湖上人人皆知,前辈与他合作,难道就不怕落得个‘助纣为虐’的骂名?”
“骂名?”蚩千毒嗤笑一声,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却没喝,只是看着杯中酒液,“我蚩千毒在苗疆炼蛊多年,双手沾满鲜血,早就不在乎什么骂名。再说,贾大人给我的好处,足够让我不在乎这些。”
他顿了顿,又道:“你父亲苏杏是磊落,可他能仅凭‘磊落’二字,在江湖上立足吗?他能解天下奇毒,可若是没有足够的药材,没有足够的人脉,他的解毒术又有何用?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有人用毒才有人解毒,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殷乘风还想反驳,却被贾似道打断。贾似道放下酒杯,脸上又堆起了笑,看向殷乘风的眼神里带着几分“循循善诱”:“殷少侠,蚩前辈说得没错。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忠奸,也没有绝对的善恶。老夫承认,我在朝堂上做过一些不光彩的事,可那些事,都是为了大宋的安稳。若是老夫不做,自然会有别人做,到时候,受苦的还是天下百姓。”
他向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你以为郑虎臣是好人?他招揽你们,不过是想借着你们的力量,推翻老夫,好让他自己上位。等他真的得了势,未必会比老夫好多少。殷少侠,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如何选择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
殷乘风沉默了。他知道贾似道是在挑拨离间,是想拉拢自己,可他也不得不承认,蚩千毒和贾似道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这江湖,这朝堂,似乎真的不像他想象中那般简单,非黑即白,非忠即奸。
贾似道察言观色,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疑惑:“殷少侠,老夫倒有一事不解。如今江湖上都说老夫是卖国贼,可你看,蚩先生、钱兄、孙兄这些高手,都愿意留在我府中,你就不好奇为何吗?”
殷乘风抬眸看了他一眼,放下酒杯,神色严肃起来:“贾大人有话不妨直说,晚辈愿闻其详。”他知道贾似道定然有下文,索性不再虚与委蛇——若是能从贾似道口中套出些黑风盟的秘密,也不算白来这一趟。
贾似道叹了口气,拿起酒壶给殷乘风和蚩千毒都添上酒,才缓缓开口:“你可知当年岳飞岳将军被杀之事?世人皆骂秦桧是奸臣,可你仔细想想,若是没有宋高宗的默许,秦桧一个宰相,敢动手握重兵的岳将军吗?”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像是在说什么惊天秘密:“岳将军一心想‘迎回二圣’,可他有没有想过,若是徽、钦二帝真的回来了,当今皇上该如何自处?皇上虽为天子,却也怕权位旁落啊!再说,岳将军性格耿直,多次违逆圣意,皇上早就觉得他难以掌控——你要知道,帝王最忌讳的,就是无法掌控的臣子。”
殷乘风皱起眉头,忍不住插话:“可秦桧是金国奸细,这是江湖上人人皆知的事,宋高宗难道不知道吗?”
“他怎么会不知道?”贾似道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皇上不仅知道,还故意重用秦桧!因为皇上一心想要求和,想安稳地坐在龙椅上享乐,不想再打仗。秦桧就是皇上手里的一把刀,替皇上斩掉那些主战的臣子,替皇上背负‘通敌’的骂名。你以为皇上真的在乎江山社稷吗?他在乎的,从来只有自己的皇位!”
殷乘风沉默了——若是没有皇帝默许,秦桧的确不敢杀岳飞。可他心里又隐隐觉得不对,却一时想不出哪里有问题。
“你觉得老夫说的有几分道理?”贾似道看穿了他的心思,又道,“还有一事你或许不知道,宋高宗早早退位,却活到了八十岁。你以为他不知道岳飞是冤枉的吗?新皇帝刚登基,就为岳飞平反,你以为那是新皇帝明智?错了!当时朝堂大权还在宋高宗手里,若是没有他的默许,新皇帝敢动秦桧留下的势力吗?”
他向前凑了凑,眼神里带着几分蛊惑:“皇上这么做,不过是为了稳固自己的利益罢了。为岳飞平反,既能拉拢那些抗金的义士,又能让新皇帝落下‘明君’的名声,何乐而不为?说到底,无论是抗金还是杀岳飞,皇上的目的从来都只有一个——保住自己的权位,好好享乐。”
蚩千毒在一旁听着,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几分冷漠:“贾大人倒是看得透彻。不过你也别把自己摘得太干净,你在任时搜刮的民脂民膏,可不少。”
贾似道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却很快又恢复如常,苦笑道:“蚩先生这话不假。可老夫若是不贪,如何拉拢你们这些高手?如何维持黑风盟的运转?皇上给我的银子有限,我只能自己想办法。再说,我替皇上背了这么大的骂名,捞点好处,也无可厚非吧?”
殷乘风看着贾似道,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心里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贾似道的话一字一句钻进耳朵,像根淬了冰的刺,扎得他对“忠君”的认知摇摇欲坠——他从小听着“君明臣贤”的故事长大,明教长辈也总说要护佑百姓、辅佐明君,可若贾似道所言非虚,那皇帝分明是个视百姓性命如草芥、只懂巩固权位的冷血帝王。
可他又不敢全然相信。贾似道这番话,太像精心编织的谎言,句句都在往自己脸上贴“不得已”的标签,又把所有罪责推给皇帝,说到底,怕还是想拉拢他加入黑风盟。
正思忖间,贾似道忽然叹了口气,语气里多了几分“坦诚”的无奈:“殷少侠,你以为贪官就那么容易当?早年我初入朝堂时,也想做个清廉官,可身边人都把你当成贪墨之辈。有人送金银,你不收,他便觉得你是故意摆架子,或是想暗中搞鬼;有人递好处,你推掉,他反倒疑心你要对付他,甚至会派杀手来斩草除根。”
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很多官员糊涂了一辈子,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为何成了贪官,可我不糊涂。我知道自己不过是在扮演皇上需要的‘贪官’角色——替他挡骂名,替他除异己。我也早料到,日后或许会像秦桧一样被钉在耻辱柱上,所以当年才借着贬谪的机会早早脱身,无非是想自保。”
说到这里,贾似道忽然提高声音,语气带着几分激动:“你们千方百计要杀我,其实找错了人!现在黑风盟的实权,依旧牢牢握在皇上手里,那些与蒙古人的交易、那些残害百姓的指令,全是他暗中授意!他,才是那个地地道道的卖国贼!”
贾似道的话像一道惊雷,在殷乘风耳边炸响,震得他脑子嗡嗡作响。他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颤,酒液洒在衣襟上都浑然不觉——刺杀皇帝?
这个念头他从未有过,甚至连想都不敢想。在他的认知里,皇帝是天下之主,即便真如贾似道所言那般冷血,也绝非臣子或江湖人能随意动的。
若是真的行刺,他们便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且不说能否成功,即便侥幸得手,南宋本就飘摇的局势定会彻底崩塌——朝中权臣争位,地方藩镇割据,蒙古人再趁机南下,整个天下都会陷入战火,百姓流离失所,这后果绝非他们能承担得起。
到那时,他们非但不是“拨乱反正”的英雄,反倒会成为毁了南宋的千古罪人。
殷乘风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像是压了一块巨石。他望着庭院里跳动的烛火,忽然意识到,这根本就是个无解的死局——皇帝为了稳固权位,纵容黑风盟残害百姓、勾结蒙古,亲手为南宋挖下坟墓;
而他们这些想阻止这一切的人,既不能杀贾似道这个“执行者”,更不能动皇帝这个“根源”,只能眼睁睁看着局势一步步恶化。
“皇上自己在祸害自己的江山……”殷乘风低声喃喃,语气里满是茫然与无力。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原来有些困境,并非靠武功或义气就能破解,所谓的“正道”,在皇权与私欲编织的罗网面前,竟如此脆弱。
一旁的李莫愁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清冷的眸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她虽未开口,心里却也清楚,贾似道的话或许有夸大之处,却也点破了南宋如今的致命症结——根源不在权臣,而在那位高居龙椅之上、只知谋私的帝王。
殷乘风端起酒杯,却没有喝,只是盯着杯中晃动的酒液,陷入了沉思。而贾似道则坐在一旁,眼神里带着几分期待——他知道,殷乘风若是相信了他的话,说不定真的会动摇。毕竟,谁不想站在“正确”的一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