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压在陈氏坞堡的青砖灰瓦上。除了巡夜家丁手中火把偶尔划过夜空的微光,整个坞堡几乎陷入沉睡,唯有族长陈二太爷的书房还亮着灯,昏黄的油灯光晕从雕花窗棂透出来,在庭院的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像撒了一把揉碎的金箔。
书房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烟墨香与陈年茶叶的醇厚气息。陈二太爷端坐于紫檀木书案后,他今年已年过花甲,头发花白却梳得一丝不苟,颔下的山羊胡修剪得整整齐齐。身上那件藏青色锦袍虽无过多纹饰,却料子考究,领口袖口的滚边都泛着温润的光泽,尽显族长的沉稳威严。书案上摊着一卷《陈氏宗谱》,旁边放着一方砚台和几支狼毫笔,砚台里的墨汁还未干涸,显然他方才还在翻阅族谱。
书案两侧的梨花木椅上,分别坐着五太爷和九太爷。五太爷穿着一身深蓝色锦袍,料子虽好,却因主人心绪不宁而显得有些褶皱。他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眶通红,平日里总是微微上扬的嘴角此刻紧紧抿着,连呼吸都带着难以掩饰的急促,显然还未从丧子之痛中平复。九太爷则穿着浅灰色长衫,相较于五太爷的激动,他显得沉稳些,却也时不时抬手摩挲着袖口的玉扣,眼神闪烁,透着几分不安与附和。
“老五,” 陈二太爷率先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如炬地看向五太爷,“上次烧陈大江家的事,我就叮嘱过你,让你收敛些,莫要闹得太过分。可你倒好,今天你们兄弟纵容自家孙儿动手打人,现在整个坞堡的佃农、部曲都在议论,你们这是要让全坞堡的人都看我们陈家的笑话吗?”
话音落下,书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和巡夜家丁的脚步声。五太爷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悲痛与不甘,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二哥,我何尝想闹笑话!可我的三郎…… 我的三郎没了啊!”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我们这支脉,向来比不上大哥、三哥家那般出读书人,好不容易出了三郎这么个定了上品的,他可是我们陈家这支未来的指望啊!可他就这么没了,连个全尸都没找回来,我这心里痛啊!”
五太爷说着,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间溢出:“九品中正制可是我们陈家先祖创立的!靠着这制度,我们陈家才能在颍川立足,才能在洛阳立足,才能世代为官!那些部曲、佃农,本就该好好护着主子!可他们呢?连我的三郎都护不住,让他落得如此下场!这些贱民,就该全家给我的三郎陪葬!”
坐在一旁的九太爷赶紧附和,他往前倾了倾身子,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劝说:“是啊,二哥,您可别忘了,五哥家的三郎还是您亲手开蒙的呢!当年是您给三郎开蒙的,三郎天资聪颖,过目不忘,您还夸他是‘陈家未来的栋梁’。如今三郎没了,五哥心里难受,做出些冲动的事,也是情有可原。”
陈二太爷听着两人的话,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拿起书案上的茶杯,轻轻啜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目光落在书案上的《陈氏宗谱》上,语气缓和了几分,却依旧带着不容置喙的严肃:“你们以为我不心疼三郎?三郎这孩子,自小就聪慧懂事,我看着他长大,看着他从牙牙学语的孩童长成能断文识字的少年,心里何尝不难受?可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放下茶杯,手指轻轻敲击着书案,发出 “笃笃” 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两人心上:“洛阳城里,司马家的王爷们天天争权夺利,打得不可开交,今天你杀我,明天我灭你,朝堂乱成了一锅粥。这天下,不知何时才能安定下来!我们陈氏坞堡能在这乱世中安稳至今,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这些部曲、佃农!他们是坞堡的根基,是守堡的力量!”
陈二太爷的目光扫过五太爷和九太爷,眼神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把陈大江、陈大河家的田收了,断了他们的活路;又纵容下人欺负于甜杏一家,现在整个坞堡的部曲都人心惶惶。他们要是寒了心,将来坞堡真遇到危险,谁还会为我们陈家卖命?”
五太爷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语气却依旧带着几分不甘:“可三郎的仇……”
“仇要报,但不是现在,也不是用这种方式!” 陈二太爷打断他,声音陡然提高,“陈大江、陈大河已经为护三郎丢了性命,他们的家人本就可怜。你现在赶尽杀绝,只会让其他部曲觉得我们陈家薄情寡义。再说,于甜杏一家没了田,没了粮,本就活不长久,何必再闹出事端,让外人看我们的笑话?”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坞堡的人心。让那些部曲知道,跟着陈家有饭吃,有安稳日子过,他们才会心甘情愿地为我们卖命。等将来天下安定了,或是找到合适的时机,再为三郎讨回公道也不迟。老五,你且先收敛些,暂时别再找于甜杏一家的麻烦,也别再想着收回其他部曲的田了,明白吗?”
九太爷见二太爷态度坚决,赶紧拉了拉五太爷的衣袖,小声说:“五哥,二哥说得在理,现在确实不是闹的时候。三郎的仇,咱们以后再慢慢算,眼下还是坞堡的安稳最重要。”
五太爷看着二太爷威严的眼神,又听着九太爷的劝说,心里的怒火与悲痛虽未完全消散,却也知道二太爷说得有理。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攥紧的衣角,声音带着几分疲惫与无奈:“我知道了,二哥。我听你的,暂时不找他们的麻烦。但三郎的仇,我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陈二太爷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这就对了。时候不早了,你们也回去休息吧。记住,凡事以坞堡的安稳为重,以家族为重,莫要再意气用事。”
五太爷和九太爷站起身,对着二太爷拱了拱手,转身走出书房。脚步声渐渐远去,书房内又恢复了寂静。陈二太爷看着书案上的《陈氏宗谱》,手指轻轻拂过 “陈三郎” 的名字,眼神复杂,既有对晚辈早逝的惋惜,也有对坞堡未来的担忧。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巡夜家丁的火把光渐渐远去,唯有书房的油灯还在亮着,映着陈二太爷沉思的身影。他知道,司马家的王爷们在洛阳争斗不休,这天下迟早会大乱,陈氏坞堡想要在乱世中保全,就必须团结所有能团结的力量。可五太爷和九太爷的执念,部曲们的生计,像一张无形的网,紧紧缠绕着他,让他步履维艰。
这一夜,陈氏坞堡的大多数人都在沉睡,却不知在族长的书房里,一场关乎他们命运的谈话刚刚结束,而潜藏在坞堡平静表面下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于甜杏还不知道,她以为暂时安稳的日子,背后竟藏着如此复杂的家族纠葛与危机,更不知道,五太爷心中的仇恨并未消散,未来等待着她和家人的,或许还有更多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