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过了正午,晒得坞堡外的土路泛着白气。陈大湖提着空豆腐桶走在前面,于木于林推着推车在后面,他们已经听陈长田说了李莲的事情,可他们不是陈家人不好说什么。陈长田跟在身侧,手里的木棍换成了记账的麻纸卷,小脸上没了往日的活泼,眉头微蹙 —— 方才在酒楼后厨,他听见伙计说 “户籍文书比粟米金贵”,此刻正琢磨着李莲的去处。
李莲始终半步不离地跟在陈大湖身后,蓝布衫的领口被汗浸得发暗快到坞堡东头的岔路时,她终于停下脚步,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大湖哥,前面就是我家了……” 话没说完,眼圈先红了,脚步往后缩了缩,显然是怕了。
陈大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李家门口的柴垛歪歪斜斜,院墙塌了半边,连挂在门边的 “李” 字木牌都裂了缝。他刚想开口,就见李狗子从巷子里快步走出来,脸上带着几分急切,看到李莲,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你怎么还跟着大湖?跟我回家!”
“我不回!” 李莲猛地往后退,躲到陈大湖身后,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你早上要把我卖到迎春楼,现在还想骗我回去!我不跟你走!”
“你这丫头!” 李狗子气得额角青筋直跳,伸手就要拽李莲,却被陈大湖拦住。陈大湖往前站了一步,挡住李莲,语气沉稳:“李叔,莲姐现在怕你,你就算硬拉她回去,她也不安心。西晋户籍严明,她要是在你家待得不安生,万一被坞堡里的户曹查到‘人户不符’,咱们两家都要受牵连。”
这话戳中了李狗子的软肋。西晋推行 “户调式”,户籍由郡县严格管控,百姓不得随意迁徙,更别说女子私自留宿外家 —— 要是被户曹发现,轻则罚粟米,重则流放边地。他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却还是嘴硬:“我是她爹,管她的事天经地义!”
“阿耶” 李莲从陈大湖身后探出头,声音带着哭腔,“坞堡里的户曹叔公说了,女子婚嫁前必须在本家户籍上,可你要是再卖我,户籍上的名字就要被划掉,我就成了‘黑户’,以后连嫁人的资格都没有!”
陈长田这时往前站了一步,手里的麻纸卷在指尖转了转,语气比同龄人沉稳许多:“李大叔,莲姐说得对。去年坞堡西头的张阿婆,就是因为把女儿卖到外乡,被户曹查出户籍不符,罚了五斗粟米,还被拉去修了半个月的坞墙。你要是真为莲姐好,就该让她安心待在能护住她的地方。”
李狗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知道陈长田说的是实话。西晋对户籍的管控比曹魏时更严,去年五太爷家的部曲私藏流民,被户曹查到后,不仅流民被赶走,部曲还被杖责了二十。他搓了搓手,眼神在陈大湖和李莲之间来回转,心里打起了算盘 —— 陈家现在靠卖豆腐挣了钱,王掌柜还天天要他们家的豆腐,要是能让李莲留在陈家,不仅能保住她的户籍,还能让陈大湖帮着还那十斗粟米。
“唉,我也没办法啊!” 李狗子突然叹了口气,往路边的石头上一坐,声音带着几分委屈,“我家那点薄田早就荒了,去年又遭了蝗灾,连种子都没剩下。这十斗粟米,我是还不上的。大湖,你也知道,莲儿是你未婚妻,去年咱们两家定亲时,户曹也备案了,她要是跟你回陈家,就算‘待嫁’,不算‘人户不符’。不如你就先接她去陈家住,那十斗粟米,就当是我提前给的嫁妆,行不行?”
陈大湖皱了皱眉,他没想到李狗子会打这个主意。西晋的婚嫁讲究 “六礼”,虽然平头百姓简化了流程,但 “纳采”“问名”“纳吉” 三礼必不可少,且必须在户曹备案,才算正式定亲。去年陈家送了两匹布和十斤小米作为 “纳采” 礼,户曹确实登记了,李莲算是他的未婚妻,按规矩,待嫁女子可以去夫家暂住,不算违规。
“李叔,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不能用粟米抵嫁妆。” 陈大湖的语气很坚定,他虽没读过书,却懂 “婚嫁不是抵账” 的理“那十斗粟米,我可以帮你还,但你得写份‘借据’,在户曹备案,小莲可以去我家暂住,但我会去户曹报备,写明是‘待嫁暂住’,不会让她成‘黑户’。”
西晋婚嫁虽简了 “六礼”,但 “纳采” 定亲得有见证人才作数,张老汉就是当初的见证,坞堡里大半人都知晓这事。陈大湖皱紧眉头,:“李叔,定亲是正经事,粟米我帮你还,但得让张老汉做见证,立个‘口契,我这就带她找刘叔公报备,算‘待嫁暂住’。”
“口契算数!张老汉作证算数!” 李狗子立马从青石上爬起来,眼里的愁绪散了大半 —— 有张老汉见证,陈大湖不会反悔;去户曹报备,也免了户籍的麻烦。他拽着陈大湖就往张老汉的杂货铺走,路过的街坊见了,都站在路边看热闹。
张老汉正蹲在铺前晒粟米,听两人说完,摸了摸山羊胡道:“行,我作见证。大湖,你带莲儿去户曹,就说我作保,是待嫁暂住,刘叔公那边我去打个招呼。” 他从铺里摸出两块小木牌,给李狗子的刻了 “十” 字,给陈大湖的刻了 “待嫁” 二字,算是简易的凭证。
陈长田这时插了话:“张爷爷,我跟小叔去户曹。刘叔公认得我,上次送豆腐给他家,他还夸我称得准。” 他知道陈大湖嘴笨,自己跟着能把事情说清楚。
陈大湖则带着李莲往户曹走,刘叔公正在屋前核对木牌户籍册,见张老汉陪着来,又听陈长田把事情说清,便从陶罐里摸出块红泥,在陈家的户籍木牌旁按了个浅印:“记着,待嫁期间不准离坞堡,每月我要查一次。” 这红泥印就是官府的 “备案”,比写字更管用 —— 坞堡里大多人不认字,户曹都用刻痕、红泥作凭证。
往陈家走的路上,李莲攥着陈大湖给的半块粟米糕,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却带着暖意。陈长田跟在后面,把两块木牌仔细收进布兜,小声道:“小叔,刘叔公那边也妥了,以后莲姐在咱家住,不算违规。”
回到陈氏坞堡,陈李氏和于甜杏正倚在院门口张望,她们已经听于木两兄弟说了李莲的事。见陈大湖带李莲回来,手里还拿着盖了红泥印的木牌,陈李氏赶紧迎上来,拉着李莲的手往院里带:“快进来凉快去!你张爷爷刚来过,说清楚了户籍的事,以后就住你二嫂那屋,她早把铺盖晒好了。”
于甜杏擦了擦手上的豆沫,笑着补充:“咱做豆腐要磨浆、滤渣,正缺个帮手,你跟着我学,不算白吃饭 —— 刘叔公说了,干活的姑娘才稳当,户籍也牢。”
晚饭时,一家人围坐在石桌旁,野菜豆腐汤冒着热气,粟米糕上的枣泥泛着红光。陈长田把记着账的木牌摆在桌角,陈大湖给李莲夹了块糕,声音沉实:“以后好好跟着干活,有户籍在,有咱陈家在,没人能再欺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