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的推荐像一粒饱满的种子,落在“邻里坊”的泥土里,没等两天就发了芽。
这天清晨的雾还没散,像一层薄纱裹着整个村子,院外的老槐树挂着细碎的露滴,风一吹,水珠簌簌落在地上,打湿了青石板的纹路。凌薇正蹲在石桌旁校准万用表,表笔在导线两端轻轻一点,表盘指针稳稳指向数值,她嘴角刚扬起笑意,就听见“叮铃——叮铃——”的车铃声穿透晨雾。不同于周明那辆加重自行车的厚重声响,这铃声清脆,带着几分轻快,在安静的晨雾里格外显眼。
抬头望去,雾色里慢慢走出个瘦高汉子,推着一辆半旧的二八自行车,车把上挂着印着“运河人家”字样的蓝布包,裤脚沾着露水打湿的泥点,鞋边还嵌着几粒草籽。他眯着眼打量院墙上那块打磨光滑的木牌,声音洪亮地喊:“请问凌薇姑娘在吗?我是周明的表弟林舟!”
凌薇赶紧擦了擦手上的机油,起身迎上去,指尖还沾着些许黑色的油星子。“我就是凌薇,林老板快请进。”她侧身引着人往作坊走,脚下的石板路沾着露水,走起来有些打滑。林舟跟着她走进作坊,目光立刻被墙角码得整齐的电机零件吸引,伸手拿起一个打磨光滑的轴承座,指尖摩挲着严丝合缝的内孔,指腹感受着细腻的触感,眼里露出惊讶:“我哥说你们手艺绝,果然没骗人。县城五金铺做的都没这么规整,内孔要么大要么小,总卡不住转轴。”
两人在石桌旁坐下,石桌上还放着昨天画到一半的加工图,铅笔尖插在图纸边缘的小孔里。林舟掏出图纸铺开,纸张边缘被反复折叠得发毛,边角有些磨损,上面用红铅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尺寸,还有几处修改的痕迹。“我那饭馆在邻县运河边,后厨的两台抽水泵电机坏了,拆开一看,轴承磨得快没了,转轴也锈迹斑斑。还得新做六个轴承,要耐磨损的——运河水泥沙多,水里还带着点盐分,普通轴承用不了俩月就磨坏,上次换的才用了一个多月就卡壳了。”他指尖点着图纸上的轴承样式,语气急切,“下个月邻县要开农产品交流会,到时候各地的客商都来,饭馆肯定忙得脚不沾地,水泵要是掉链子,后厨连水都供不上,十天能做好不?”
“得先看看材料。”陆星砚这时从后院进来,手里还抱着一块废电机壳,铁皮外壳上锈迹斑斑,他俯身盯着图纸,眉头微蹙,手指在图纸上的轴承尺寸处轻轻点了点,“耐磨损得用球墨铸铁,比灰口铸铁硬度高,韧性也好,不容易崩裂,但铸坯时容易出气孔,要是有气孔,受力的时候很容易碎。赵大爷以前在农机站做过这种料,修拖拉机的履带轴就是用的球墨铸铁,得请他来参谋参谋,不然咱们把握不好火候。”
凌薇心里一紧,上次做灰口铸铁轴承座就因为砂模没夯实差点出岔子,最后还是赵大爷给的旧坯子才救了急,球墨铸铁她更是只听过没碰过,连配比都不知道。接下这个单子后,送走了林舟。她攥了攥图纸边角,纸张被捏出几道折痕,起身道:“我这就去请赵大爷,他住得近,几步路就到。”刚走到门口,就看见老人拄着拐杖站在雾里,肩上搭着件旧褂子,领口有些发白,手里还拎着那个刻着“农”字的木箱,木箱边角被磕碰得有些圆滑。
“不用去家里了,我听说有新活,就过来看看。”赵大爷笑着走进来,拐杖在石板路上敲出“笃笃”的声响,他把木箱放在石桌上,打开盖子,里面是几块泛着暗光的铸铁块,表面虽然锈迹斑斑,但能看出质地比普通铸铁更细密,“刚从后院柴房翻出来的,都是当年在农机站攒的球墨铸铁边角料,那时候修拖拉机剩下的,没舍得扔,正好能用上。球墨铸铁铸坯得加硅铁当孕育剂,比例得准,十斤铁加二两硅铁,多了就脆,受力易裂,少了就软,不耐磨损,差一点都不行。”
他边说边从木箱底翻出一张泛黄的纸条,纸条被塑料布包着,防止受潮,上面是用毛笔写的配比和步骤,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墨色深浅不一,却一笔一划格外规整,边缘还有几处批注。“这是我当年记的笔记,那时候年轻,怕忘了配比,特意写下来的。砂模也得比上次更紧实,球墨铸铁铁水流动性强,砂模松了容易漏铁水,我教你们做个木压板,用硬松木做,压的时候力道均匀,才能把砂模压实,不容易出气孔。”
接下来的几天,作坊里比往常更热闹,连村里几个没事干的年轻小伙都主动过来帮忙,院子里堆着刚劈好的木柴,墙角摆着新找的砂箱。赵大爷带着李磊和两个年轻小伙做木压板,刨子在木方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卷起的刨花带着松木的清香,堆在墙角像一座小山。老人手把手握着李磊的手,纠正他的姿势:“手腕别晃,顺着木纹走,力道要稳,不能忽轻忽重。做手艺跟种地一样,急不得,得慢慢来,一步一步做扎实了,才能出好活。”李磊憋红了脸,额头上渗出汗珠,顺着脸颊滑落,也顾不上擦,眼睛紧紧盯着木方,跟着老人的力道慢慢刨,直到做出一块平整光滑的压板,才松了口气,眼里闪着成就感,把压板举起来给大家看:“你们看,我做好了!尺寸刚好!”
凌薇则跟着赵大爷学配剂,她把硅铁放在铁砧上,用小铁锤轻轻敲成细小的颗粒,硅铁质地脆,敲的时候得小心,不然会溅得到处都是。她用一杆旧杆秤仔细称量,秤砣小小的,每一粒硅铁都要凑够分量,秤杆两端平衡了才肯放进坩埚。“差一分都不行。”赵大爷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手里转着锉刀,锉刀在他手里像个听话的玩具,“上次公社农机站有个年轻的师傅,配硅铁的时候少放了半钱,铸出来的犁头看着挺好,一耕地就断了,耽误了春耕,还被站长批评了一顿。做手艺就得较真,半点马虎都容不得。”凌薇点点头,指尖捏着细小的硅铁粒放进坩埚,眼神专注得像在雕琢一件珍宝,阳光透过木窗洒在她脸上,把她沾了点硅铁粉的脸颊照得格外认真。
陆星砚负责融铁水,炭火在特制的泥炉子里燃得正旺,火苗舔着坩埚底,把坩埚烧得通红,他时不时用铁棍搅拌坩埚里的铸铁,铁棍插进铁水里,发出“滋啦”的声响,冒出淡淡的白烟。长时间守在炉子旁,他的脸颊被烤得通红,额角的汗水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地上,瞬间被炭火的热气蒸干,后背的褂子也被汗水浸湿,贴在身上。凌薇端着一碗凉水走过去,碗沿还沾着水珠,递到他手里:“歇会儿吧,铁水还得等会儿才化透,别累着了。”
陆星砚接过碗,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手,两人都愣了一下,凌薇的手因为敲硅铁有些凉,陆星砚的手则被炭火烤得滚烫。凌薇赶紧收回手,转身去检查砂模,脸颊却悄悄发烫,耳根也泛起红晕。陆星砚看着她的背影,嘴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浅笑,喝了口水,又继续守在坩埚旁——他知道凌薇急着把活做好,不仅是为了订单,更是为了“邻里坊”的名声,这是她辛辛苦苦立起来的牌子,他得帮她把好每一道关,不能出半点差错。
傍晚收工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王嫂端来一锅热腾腾的玉米糊糊,锅里还飘着几粒红枣,香气扑鼻,还有一碟腌萝卜干,萝卜干切得细细的,撒了点芝麻,看着就有食欲。大家围坐在石桌旁,手里捧着粗瓷碗,大口喝着糊糊,李磊啃着窝头,嘴里塞得鼓鼓的,兴奋地说:“等这批活做完,我就能自己铸球墨铸铁坯子了!以后也能当把手了,到时候我也帮着接活,让‘邻里坊’的名气越来越大!”张婶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手里还拿着块窝头,掰了一半递给旁边的小伙:“瞧你急的,手艺得慢慢练,别毛躁,先把基础打扎实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表现。”赵大爷喝着糊糊,眼神落在凌薇身上,语气带着欣慰:“丫头,你悟性高,学东西快,就是太较真,有时候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有我们这些老骨头和年轻人帮忙,啥活都能扛过去。”
凌薇心里一暖,舀了一勺糊糊送到嘴里,软糯的玉米香混合着红枣的甜味在舌尖散开,暖到了心里。她看着眼前的众人,灯光映在每个人脸上,带着烟火气的温暖,大家说说笑笑,热闹又温馨。可转念一想,球墨铸铁的镗孔精度要求比灰口铸铁高得多,误差不能超过半毫米,李磊之前练灰口铸铁时还总因为力道不稳出错,这次要是再出岔子,不仅耽误林舟的事,影响他饭馆在交流会上的生意,“邻里坊”刚立起来的名声也会受影响,以后谁还敢来订活?她放下勺子,悄悄拿起一块刚铸好的小坯子,借着油灯的光反复查看,眉头又皱了起来,指尖在坯子表面轻轻摩挲,生怕有什么瑕疵。
陆星砚看出了她的心事,等大家都走了,作坊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端来一杯温水,水杯是粗瓷的,杯壁厚厚的,保温性好。“别担心,李磊这几天练得很认真,每天晚上都在琢磨镗孔的力道,我看他进步挺快的,到时候我再盯着他,肯定没问题。实在不行,我来动手,我以前在农机厂做过球墨铸铁的镗孔,有经验,你放心。”凌薇接过水杯,杯壁的暖意传到掌心,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心里的不安渐渐消散,像被风吹散的雾。月光透过木窗洒进来,落在两人之间的石桌上,地上映着淡淡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机油和木头混合的香气,安静又温柔,只有墙角的蟋蟀偶尔发出几声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