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七日与血誓
小艇摇摇晃晃,漂浮在黎明前最黑暗的西湖水面上。四周寂静无声,只有船桨划过水面发出的单调声响,和三个人粗重压抑的喘息。雷峰塔巨大的黑色剪影在身后渐渐缩小,像一个沉默的巨人,将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吞噬在无边的湖底黑暗之中。
没有人说话。胖子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不知是冷还是后怕,他死死握着橹,机械地摇动着,眼睛却失神地望着前方虚无的黑暗。吴邪瘫坐在船头,浑身湿透,冰冷的湖水顺着发梢滴落,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只觉得心脏沉甸甸地往下坠,坠入那深不见底的西湖水,坠入青铜棺冰冷的怀抱。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曾经放着乌黑的“钥匙”碎片,此刻只剩下一片冰凉的空虚。换来的,是一个七天的期限,和一种闻所未闻的、令人心底发毛的、延缓死亡的方法。
我蜷缩在船尾,舔着湿漉漉的毛,碧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墨色的水面。水下那幽暗的甬道,沉船的腐朽气息,守墓人眼中那两点瘆人的绿光,水尸冰冷粘腻的触感,还有青铜棺中张起灵苍白平静的脸……一切都还历历在目,像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七天,只有七天。
“守门人……嫡系之血……”胖子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后怕,“他妈的……这上哪儿找去?小哥他自己都那样了,上哪儿抽血去?嫡系……张家……张家还有人吗?”
这个问题如同冰锥,狠狠扎进吴邪混乱的脑海。张起灵是张家最后一任起灵,张家早已凋零,隐姓埋名,不知所踪。嫡系之血?难道要去那些张家散落在外的、早已断了联系的旁支中寻找?七天时间,大海捞针!
不,等等。吴邪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守墓人说“守门人嫡系之血”,未必是指活着的、有血脉传承的张家人。张起灵自己……不就是守门人吗?他的血,就是嫡系之血!可他现在那个状态,怎么可能……
突然,一个恐怖的念头闪电般击中了他。守墓人说的“嫡系之血”,会不会是……张起灵体内那个烙印的力量?那种力量源自“门”,源自守夜人,与张家血脉息息相关。可那力量已经被污染,正在侵蚀燃烧他的生命。用那种力量去“续命”,无异于饮鸩止渴!延缓了死亡,却可能加速“污染”,甚至……将张起灵变成某种可怕的存在!
“不行!绝不能用小哥的血!”吴邪猛地一拳砸在船舷上,木屑飞溅,他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那老怪物根本没安好心!他要用小哥的血,去喂那口棺材!去滋养他那把‘钥匙’!”
胖子浑身一震,惊恐地看向吴邪:“你是说……他说的续命,其实是……炼化?把小哥当成……药引子?”
“我不知道!我他妈什么都不知道!”吴邪双手痛苦地插入湿漉漉的头发,声音嘶哑,“但他要嫡系之血,肯定没安好心!小哥现在已经那样了,再被那棺材吸走什么东西……”
他不敢想下去。守墓人那双绿油油的眼睛,看张起灵时的眼神,那绝非善意,而是一种评估、审视,甚至……贪婪。就像在看一件即将完成的、绝佳的作品,或者一炉即将出炉的、珍贵的丹药。
“那怎么办?就剩下六天了!六天之后,小哥他……”胖子说不下去了,眼圈通红。
小艇靠岸,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清晨的薄雾笼罩着西湖,一切平静得诡异,仿佛昨夜的水下惊魂只是一场幻梦。但湿透的衣服,冰冷的身体,还有胸口那个空荡荡的袋子,都在无声地证明着那残酷的真实。
回到铺子,陈旧的木门隔绝了外面的微光,也隔绝了那一丝虚假的宁静。里间,张起灵依旧安静地躺着,白发如雪,呼吸微弱,眉心的那点微光早已散去,皮肤下不再有绿光流转,仿佛彻底沉寂了下去,又仿佛……生机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流逝。他胸口那狰狞的伤口,在灯光下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吴邪和胖子守在床边,一言不发,像两尊没有灵魂的雕塑。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七天。像一道催命符,悬在头顶。
“找小花!”胖子突然道,声音因激动而嘶哑,“他既然能传话,肯定知道点什么!至少……至少问问他,有没有别的办法!”
吴邪眼神动了动。对,解雨臣!他背后那个“故人”到底是谁?那个人既然能驱使解雨臣,还知道守夜人和青铜棺的秘密,或许……真的有办法?哪怕只有一线希望。
“我去找他!”吴邪站起身,身体因脱力和寒冷晃了一下,但他强行稳住,眼中重新燃起一丝近乎疯狂的执拗,“你守着小哥,一步也别离开!”
“我跟你一起去!”胖子不放心。
“不行!”吴邪斩钉截铁,“你得留下!谁知道那个鬼东西会不会反悔,或者有别的后手!铺子不能没人!小祖宗,你也留下!”
我“喵”了一声,表示明白。我的感知在这里最敏锐,能察觉到任何异常。
吴邪不再耽搁,换下湿衣服,胡乱擦了一把脸,便冲出了铺子,消失在黎明前的薄雾中。
胖子瘫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床上安睡般的张起灵,又看看空荡荡的门口,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再次淹没了他。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里面只剩下最后一根压扁的烟,颤抖着点上,深吸一口,却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鼻涕一起流。
“小哥……”他抹了把脸,声音哽咽,“你他娘的……可一定要撑住啊……胖爷我……还没跟你喝够酒呢……”
烟雾在昏暗的房间里袅袅升起,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时间。
等待,是世间最煎熬的酷刑。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胖子坐立不安,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时凑到张起灵身边,探探他的鼻息,摸摸他的脉搏。微弱,但还在跳动。那点微弱的生机,像风中的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我守在窗台上,碧绿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耳朵竖得笔直,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声音。铺子外的街道渐渐有了人声,早起的摊贩开始吆喝,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但这份平静,反而让人更加不安。
晌午时分,吴邪回来了。他脸色比离开时更加苍白,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脚步也有些虚浮。解雨臣没找到,铺子关了门,人去楼空。他几乎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关系,甚至不惜用上了一些非常手段,但解雨臣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连同他背后那个神秘的“故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最后一根稻草,似乎也断了。
“怎么办……天真……怎么办啊……”胖子抱着头,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吴邪没有说话,他走到床边,看着张起灵,眼神空洞,又似乎在下定某种决心。他缓缓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张起灵冰凉的脸颊,指尖的颤抖出卖了他内心的波澜。
“还有一个办法。”吴邪的声音很轻,很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胖子猛地抬头,眼睛通红:“什么办法?”
吴邪的目光,缓缓移向自己手腕的动脉。那里,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用我的血。”他平静地说。
“你疯了!”胖子猛地跳起来,一把抓住吴邪的胳膊,“你他妈不是张家人!你的血没用!”
“有用没用,试试才知道。”吴邪甩开胖子的手,眼神里闪烁着疯狂的光,“守墓人要的是‘守门人嫡系之血’。小哥是最后一代起灵,他的血脉最纯。但张家血脉同源,我的血里……或许有那么一点稀薄的、来自我奶奶的张家血脉。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更沉:“而且,我吃过麒麟竭。我的血,或许……有点不同。”
胖子愣住了。他想起了那些九死一生的冒险,想起了吴邪的血在某些时候展现出的奇异作用。但这能行吗?用吴邪的血,去喂那口诡异的青铜棺,去延缓张起灵的死亡?这无异于与虎谋皮,饮鸩止渴!
“不行!绝对不行!”胖子死死摇头,“天真,你冷静点!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一定有别的办法!”
“没有时间了!”吴邪低吼,眼中布满血丝,“今天是第一天!还有六天!六天之后,小哥就……”他说不下去了,喉结剧烈滚动。
铺子里陷入了死寂。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衬托得屋内更加绝望。
“用我的。”一个虚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突然响起。
吴邪和胖子身体同时一震,猛地转头看向床上。
张起灵不知何时,竟然……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依旧空洞,没有焦距,仿佛蒙着一层薄雾,但确确实实是睁着的!他嘴唇微微翕动,重复道:“用……我的……”
“小哥!”吴邪和胖子扑到床边,又惊又喜,声音都在发抖。
“小哥!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吴邪颤抖着手想去碰他,却又不敢。
张起灵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几个字:“不……能用……你的血……那是……陷阱……”
“陷阱?”吴邪的心猛地一沉。
“他……要的不是血……”张起灵的声音低不可闻,断断续续,“是……血脉里的……烙印……共鸣……开启……真正的门……”
烙印共鸣?开启真正的门?
吴邪和胖子如遭雷击。守墓人索要嫡系之血,根本不是为了“续命”,而是要利用张家血脉中蕴含的、与“门”相连的某种特质,与青铜棺里的“钥匙”碎片产生共鸣,从而……开启那扇真正的、通往“终极”的“门”?
“那……那怎么办?”胖子急得抓耳挠腮,“总不能真用你的血吧?那不是自投罗网?”
张起灵的眼神似乎恢复了一丝焦距,极其缓慢地,转向吴邪。他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用尽力气,握住了吴邪的手腕。他的手冰凉刺骨,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等……”他看着吴邪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等……第七天……子时……”
“等?”吴邪和胖子都愣住了。
“他……会来……”张起灵说完这句话,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眼睛缓缓闭上,再次陷入了深沉的昏迷。但他的手,依旧紧紧攥着吴邪的手腕,仿佛在传递着最后的、不容置疑的意志。
他会来?谁?守墓人?还是……那个神秘的“故人”?
等。等第七天,子时。
这是张起灵用最后清醒的意识,留下的指示。是绝境中的唯一希望,还是……更加绝望的深渊?
吴邪缓缓抽回手,看着张起灵重新陷入沉睡的苍白面容,又看了看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第一天,过去了。
还有六天。
六天后,子时,西湖雷峰塔,旧船坞,水下青铜棺旁。
一场注定惨烈的交易,或者……摊牌。
时间,在沉默和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希望如同狂风中的烛火,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