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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新痕与不灭的灯火

江南的雨,下得总是这么不合时宜,淅淅沥沥,无休无止,将天地都织成了一张灰蒙蒙的、潮湿的网。雨丝落在西泠印社旁那个不起眼的小铺子的屋檐上,汇聚成珠,顺着黛色的瓦当滴落下来,敲在门前的青石板上,啪嗒,啪嗒,声音单调而执着,敲得人心头发慌。

铺子里的光线很暗,只有柜台上开着一盏老式的绿罩台灯,灯光晕染出一小片暖黄。吴邪坐在灯下,手里拿着一把细毛刷,正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一件刚从乡下收来的、布满干涸泥浆的汉代陶罐。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手里的不是价值不菲的古物,而是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额前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神情。只有微微抿紧的嘴角,泄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别的什么。

胖子靠在柜台另一边的摇椅里,闭着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他比以前更胖了些,但脸上那道横贯左脸颊的狰狞伤疤,却让他添了几分说不出的凶悍。他手里拿着一把蒲扇,轻轻摇着,驱赶着江南梅雨天的闷热。屋子里很安静,只有雨声,刷子声,和蒲扇摇动的风声。

我蜷在窗台上,碧绿的眼睛望着窗外迷蒙的雨幕。雨丝打在玻璃上,蜿蜒流下,像是永远擦不干的泪痕。尾巴上那块在昆仑墟被黑冰侵蚀后长出的灰白绒毛,早已被新长出的乌黑发亮的毛覆盖,不留一丝痕迹。但我总觉得,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寒意,时不时会让我打个激灵。

距离那片沉没的海底,那片混沌的归墟,已经过去三年了。

那是一场漫长、狼狈、九死一生的跋涉。背着一动不动的张起灵,穿过了不知多少条错综复杂的海底水道,躲避了无数闻着血腥味和死亡气息而来的水下怪物,最后侥幸被一艘经过的远洋渔船救起。回到杭州时,所有人都脱了一层皮,吴邪和胖子更是大病一场,高烧昏迷了好几天。医生说他们身体极度虚弱,还带着严重的心理创伤和应激障碍,需要静养,不能再受任何刺激。

而张起灵……一直睡着。心跳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呼吸浅得几乎探不到,不吃不喝,不醒不动,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吴邪重新为他布置的、铺子里光线最好的那间屋子里。西医查不出任何器质性病变,只说他是深度昏迷,类似于植物人状态,但身体机能却维持在一个极低但稳定的水平。中医把脉,说脉象微弱至极,生机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但内里又有一丝极其古怪的、若有若无的生气吊着,难以名状。只有我和吴邪、胖子知道,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生气,是他贴身收着的那枚暗金色碎片,散发出的微弱暖意。那是“钥匙”的碎片,是“容器”崩解后残存的唯一核心,是张起灵留在世间最后的气息,也是我们心中那盏不敢熄灭、却又微弱得随时会灭的灯。

吴邪把所有的事情都压在了心底,连同那片海底的绝望,一起锁在了铺子最深处的暗格里。他不再提起“门”,不再提起守夜人,不再提起昆仑墟和归墟。他只是日复一日地照顾着张起灵,擦洗,按摩,说话,尽管得不到任何回应。胖子也默契地不再提起,他把铺子的杂事都揽了过去,插科打诨,似乎想要用热闹驱散这屋子里的死寂。但每当夜深人静,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那沉默便会像水银一样沉重地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只有我知道,他们没有放弃。吴邪的枕头下,压着那本厚厚的、记录了他们所有冒险的笔记,其中关于“归墟之眼”和“钥匙”的部分,被他用红笔反复圈点,旁边是密密麻麻的、只有他自己能懂的推测和疑问。胖子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门进货”,然后带回一些奇奇怪怪的、据说能“固魂”、“续命”的偏方药材,偷偷加在张起灵的流食里。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着那一点渺茫的希望。

我也一样。大部分时间,我都蜷在张起灵的床头,下巴搁在爪子上,碧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平静的睡颜。我能感觉到,那碎片的气息虽然微弱,却始终不曾彻底熄灭。它在沉睡,也在……缓慢地、极其缓慢地吸收着什么。是这西湖的水汽?是这铺子的地气?还是吴邪和胖子日复一日、近乎执拗的守候所汇聚的某种难以言说的东西?我说不清。我只知道,我得守着。

“叮铃——”

铺子门口挂着的铜铃响了一声,清脆,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吴邪和胖子同时抬了抬眼皮,又同时垂下,没什么反应。这铺子自从重新开张,生意就淡得出奇,偶尔有客人,也都是些不懂行的生客,看一眼便走。

脚步声响起,不疾不徐,踏着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停在了铺子门口。来人没有立刻进来,似乎在打量着什么。

我耳朵动了动,从窗台上跳下来,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去。

雨帘中,站着一个撑着油纸伞的人。伞面是素雅的青色,遮住了大半身形,只露出一双沾了些许泥点的、干净的布鞋,和一小截深蓝色的衣摆。是个男人,身姿挺拔,气息沉静,与这喧闹又潮湿的街景有些格格不入。

他看了一会儿铺子的匾额,又看了看门口那盆被雨水打得有些蔫的兰花,然后,抬起脚,迈过了门槛。

油纸伞收起,靠在门边。来人转过身,露出一张平平无奇、却又让人过目难忘的脸。大约三十来岁年纪,面容普通,肤色偏白,眉眼清淡,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平静,仿佛能看透人心。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深蓝色中山装,料子普通,但浆洗得挺括,一丝褶皱也无。整个人站在那里,就像一滴水融入了西湖,安静,不惹眼,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淀过的气度。

不是熟客。也不是普通游客。

吴邪终于放下了手里的刷子,抬起头,看向来人。胖子的摇椅也停了,眯着眼睛打量。

那人目光在铺子里扫了一圈,掠过架子上那些真假参半的“古玩”,落在吴邪脸上,又扫过胖子,最后,似乎不经意地,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

就这一瞬,我全身的毛微微炸了一下。不是敌意,而是一种……被看穿的感觉。这人的眼神,太静,太深了。

“老板,收东西吗?”来人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点南边口音,语调平缓。

吴邪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露出一个标准的、带着三分疏离七分客套的笑容:“收。不知先生有什么好物件?”

那人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一个用蓝布包着的小布包,放在柜台上。布包不大,扁扁平平。

吴邪走过去,胖子也晃了过来,站在吴邪侧后方,看似随意,实则警惕。

来人将布包打开。里面不是古董,也不是金银,而是一张……照片。

一张黑白的老照片,边缘已经泛黄卷曲。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旧式长衫、面容清癯的老者,站在一处山崖前,负手而立。老者面容普通,但那双眼睛,却和柜台前这人,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那种平静之下,深不见底的感觉。

吴邪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胖子也“啧”了一声。

“这照片有些年头了,”吴邪用手指轻轻拂过照片边缘,语气没什么变化,“老先生仙风道骨,是您家中长辈?”

“家祖。”来人淡淡道,目光却落在吴邪的脸上,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

“哦?那不知先生将此照片带来,是想……”吴邪抬起头,与来人对视。

“家祖早年,曾与一位姓张的故人,有过数面之缘。”来人不疾不徐地说道,目光扫过铺子后面紧闭的里间房门,那里,躺着沉睡不醒的张起灵,“听闻贵铺吴老板,与张家后人,有些交情?”

空气,瞬间凝滞了。

雨声似乎一下子被隔绝在外。铺子里静得能听到三个人(加一猫)的呼吸声。胖子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蒲扇停在了半空。吴邪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眼神锐利如刀,盯着来人。

“先生认错人了吧?”吴邪的声音冷了下来,“我这里做的是小本买卖,不认识什么姓张的故人。”

来人似乎并不意外吴邪的反应,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那张老照片,手指在照片中老者的袖口处轻轻一点。那里,用极细的笔触,勾勒着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符号——一个眼睛的图案,瞳孔处,有一点星辰。

守夜人的标记!虽然极其简化和隐蔽,但吴邪和胖子绝不会认错!那是他们在昆仑墟星殿壁画上,在归墟之眼附近,反复见过的图案变体!

我的心猛地一沉。碧绿的眼睛死死盯住来人。他知道!他知道张起灵!他知道守夜人!他到底是谁?

来人抬起头,迎上吴邪骤然变得冰冷锐利的目光,平静地开口,说出了三个字:

“他醒了。”

“叮当——”

吴邪手中把玩的一枚铜钱,失手掉落在柜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死寂的铺子里格外刺耳。

胖子的蒲扇,“哗啦”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浑身的毛,瞬间根根倒竖!

“你说什么?”吴邪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来人没有重复,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倒映出台灯昏黄的光,和吴邪骤然苍白的脸。

雨,还在下。敲打着瓦片,敲打着青石板,敲打着西湖的水面,也敲打着这间小小的、藏着太多秘密和悲伤的铺子。

仿佛在催促,又仿佛在等待。

一个故事的结束,或许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而有些人,即使沉睡,也注定不会被人遗忘。有些灯,即使微弱,也终将有人,循光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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