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胖子手中捏着的、刚点上的烟,掉在地上,滚了两圈,熄灭了。他张大了嘴,脸上的横肉僵硬地抖动着,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桌边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头发花白、面容平静的老人。吴邪则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猛地后退了半步,撞在身后的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所有的声音,火宫殿楼下的喧嚣,楼上的隐约丝竹,都瞬间远去,只剩下擂鼓般的心跳声,和血液冲上太阳穴的搏动声。
解连环?!那个在几十年前西沙海底墓,被判定死亡,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只留下无数谜团和传说,甚至和吴三省的死缠烂打、纠缠不休的解连环?!他怎么坐在这里?坐在解雨臣旁边,像一个来赴约喝茶的普通老人?
是幻觉?是巧合?还是……又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吴邪猛地甩了甩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死死盯着桌边那人。面容,确实是他从各种零碎信息中拼凑出的、解连环的样子,但更苍老,更沉稳,眼神也更加深不见底,没有照片里的锐利锋芒,却多了一种岁月沉淀后的、洞悉一切的平静。是本人?还是易容?
“坐。”解连环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点沙哑,却异常清晰,字正腔圆,没有半点长沙口音。他指了指对面的两把太师椅,语气平淡得像招呼两个晚辈。
解雨臣放下紫砂壶,看了吴邪和胖子一眼,眼神里有些复杂,有无奈,有警告,最后化为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他亲自起身,为两人拉开椅子。
吴邪和胖子僵在原地,没有动。胖子喉结滚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吴邪深吸一口气,肺部火辣辣地疼,他缓缓走到椅子前,却没有坐下,双手撑在冰冷的桌沿,身体前倾,一字一顿,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你……是谁?”
他没有问“你真的是解连环”,也没有问“你不是死了吗”,而是直接问“你是谁”。因为无论答案如何,眼前这个人都绝不简单。
解连环端起面前的青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叶,抿了一小口,才抬起眼,看向吴邪。那目光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却让吴邪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自己所有的伪装和防备,在这目光下都无所遁形。
“我是解连环。”他放下茶杯,语气依旧平淡,“或者说,曾经是。现在嘛,只是一个苟延残喘的、看棋的人。”
“看棋?谁和谁的棋?”吴邪追问,手指无意识地抠进桌面。
“很多人的棋。”解连环笑了笑,笑容里有些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沧桑,“有下棋的,有观棋的,有想当棋手的,也有……不知不觉成了棋子的。”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吴邪,又看了一眼胖子,最后目光落在解雨臣身上,轻轻叹了口气:“这盘棋,下了太久,也太脏了。脏到……有些棋子,已经污秽不堪,看不清本来面目了。”
吴邪的心脏狂跳起来。“棋子”?“棋手”?“守门人”?“钥匙”?难道这一切的背后,真的有一盘大棋?而他们,甚至张起灵,都只是棋子?
“你们在西湖底下遇到的东西,叫‘守尸灵’。”解连环话锋一转,直接切入正题,没有任何铺垫,“它不是什么守夜人,只是一个被污染、被囚禁、执念不散的可怜虫。守着那口棺材,守着那半块‘钥匙’,等着有人能带来另半块,帮它完成……‘回归’。”
“回归?回归什么?”胖子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愤怒,“回归那个狗屁的‘门’?变成那种鬼样子也叫回归?”
“不。”解连环缓缓摇头,眼神变得幽深,“是回归……‘秩序’。或者说,是某些人,试图重建的一种……扭曲的秩序。用错误的方法,错误的人,错误的时间。”
“你说清楚!”吴邪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却更锐利,“什么叫错误的秩序?什么叫错误的方法?小哥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体内的‘钥匙’碎片是什么?那口棺材里的又是什么?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他像连珠炮一样发问,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刀子,刺向迷雾的核心。他受够了谜语,受够了暗示,受够了在黑暗中摸索,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
解连环静静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欣赏,是悲哀,还是别的什么,难以分辨。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
“有些事,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他缓缓开口,“尤其是现在。你只需要知道,你那位朋友,张起灵,他不是钥匙,是‘容器’,也是一个……被选中的‘引子’。”
“容器?引子?”吴邪的心沉了下去,这和他最坏的猜测吻合了。
“他体内的碎片,来自‘门’的内侧,是混乱的源头,也是污染的标记。他背负的,是‘门’的诅咒,也是守夜人……或者说,某些人强行赋予的‘使命’。”解连环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在陈述远古历史的平静,“而西湖底下的那半块,来自‘门’的外侧,是封印的一部分,是秩序的残骸,也是……唤醒那个‘守尸灵’的祭品。两者相遇,要么湮灭,要么融合,要么……彻底失控,将一切都拖入‘门’后的混乱。”
“那口青铜棺里的人……是谁?”吴邪追问。
“是上一个失败的‘容器’。”解连环的回答,如同冰水浇头,让吴邪和胖子浑身发冷。“或者说,是上一个试图掌控‘钥匙’,最终却被反噬,被污染,被囚禁的……守门人。他被当成了‘锚点’,用来稳定‘门’的缺口,用他的存在,延缓‘门’后之物的渗透。但那也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如今,‘锚点’已朽,‘门’的波动日益加剧。守夜人最后的星轨指向了你们,指向了张起灵,也指向了……最终的钥匙。”
“那钥匙到底是什么?在哪里?”吴邪追问。
“钥匙……”解连环顿了顿,目光变得有些缥缈,仿佛在看着遥远的过去,“从来就不是一个具体的物件。它是一种……‘概念’,一种‘权限’,一种与‘门’同源、相生相克的力量。它被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是你们在西沙找到的线索,被张起灵带在身上,最终与他血脉交融,成了他体内的‘诅咒’。一部分,是西湖水下青铜棺中的‘封印’,被守尸灵守着。还有一部分……”他看向吴邪,目光深邃,“是开启‘门’,或者彻底关闭‘门’的……‘引信’。它在巴乃。”
“巴乃?”吴邪和胖子同时失声。
“对,巴乃,张家古楼的最深处。”解连环点了点头,“那里藏着最后的秘密,也藏着开启或终结一切的关键。那口青铜棺,本就是从巴乃被‘运’到西湖的。‘守尸灵’守着的,不止是钥匙碎片,也是通往最终秘密的……路标。”
巴乃!又是巴乃!兜兜转转,一切又回到了那个地方!张家的终极秘密,张起灵的宿命,那扇“门”的真相,最终的钥匙……都指向了那片迷雾笼罩的十万大山深处!
“你想让我们去巴乃?”吴邪盯着解连环,眼神锐利如刀,“找到最后的钥匙,然后呢?开启那扇该死的门?还是关掉它?”
“不是我让你们去。”解连环摇摇头,眼神恢复了平静,“是‘棋局’走到这一步,你们必须去。张起灵身上的‘钥匙’碎片在苏醒,在呼唤巴乃深处的共鸣。守尸灵虽然被你们暂时……压制了,但西湖的水眼已经不稳,平衡正在被打破。用不了多久,巴乃那边,也会感应到。到时候,会有更多人,更多‘棋子’,被卷进去。你们不去,只会更被动。”
“小哥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去?!”胖子忍不住低吼,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解连环的目光落在解雨臣身上。解雨臣站起身,走到包厢一侧的博古架前,从最上面一层,拿下一个古朴的、巴掌大的紫檀木盒子。他走回桌边,将木盒轻轻放在吴邪面前。
“这里面,是家祖这些年收集的,关于巴乃张家古楼,以及……关于‘钥匙’最后一部分的一些……零碎记载。不多,但或许有用。”解雨臣的声音很平静,但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极淡的忧色,“另外,还有一份地图,一份……只有张家嫡系血脉才能看懂的星图残片。是当年,从张家流散出来的。也许,能帮你们找到真正的入口。”
吴邪看着眼前的紫檀木盒,没有立刻去接。他抬起头,目光在解连环和解雨臣脸上来回扫视:“你们到底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或者说,你们想从巴乃得到什么?你们……又是谁的人?是守夜人?还是……别的什么?”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解连环和解雨臣,他们在这场横跨几十年的巨大棋局中,扮演的究竟是什么角色?是执棋者?是观棋者?还是……另一颗关键的棋子?
解连环笑了,笑容里有自嘲,有无奈,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我们?我们只是……不想让这盘棋,彻底变成死局的人。至于我们是谁的人……”他顿了顿,目光悠远,“我们,是我们自己的人。或者说,是希望在这盘棋里,找到一条活路的人。”
“活路?”吴邪咀嚼着这个词,心中疑窦丛生。
“对,活路。”解连环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看向吴邪,也看向胖子,“给你们,也给张起灵,甚至……给所有被卷入其中的人,一条活路。而不是像上一个‘容器’那样,被污染,被囚禁,永世不得超生。也不是像‘守尸灵’那样,在执念和疯狂中化为腐朽。更不是像某些人希望的那样,开启那扇门,引来无法控制的灾祸。”
“那你们为什么不自己去?”胖子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我们去不了。”解连环摇摇头,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有些人,已经被盯死了。我们一动,棋盘就会彻底翻过来。而你们……是生面孔,是变数,是这盘死棋里,唯一的、微弱的光。张起灵身上那块碎片,是你们最大的危险,也是你们唯一的……筹码。”
他站起身,不再看桌上的紫檀木盒,背着手走到窗边,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声音低沉下来:“选择权在你们。去,还是不去。去,前路九死一生,迷雾重重,但或许有一线生机,能救他,也能解开这一切。不去,就带着他,找个地方藏起来,或许能多活几天,但终究逃不过。‘门’的波动会越来越强,觊觎‘钥匙’的人,也会越来越多。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包厢里陷入了死寂。只有楼下的喧嚣,隐隐传来。
吴邪看着桌上的紫檀木盒,又看看解连环孤寂的背影,最后,目光落在自己空空的手上。他仿佛又看到了张起灵苍白的脸,看到了西湖水下那片染血的碎布,看到了青铜棺中那狰狞的古尸。
没有退路了。从来就没有。
“我去。”他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胖子猛地看向他,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狠狠抹了把脸,瓮声瓮气地道:“我也去。”
解连环缓缓转过身,看着他们,目光复杂。他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对解雨臣示意了一下。
解雨臣会意,从怀里掏出一个更小的、扁平的、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放在紫檀木盒旁边。“这是家祖给你们准备的。应急用。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开。”
“是什么?”吴邪问。
“一张……人皮面具。很旧,但还能用。”解雨臣淡淡道,“或许,关键时刻,能帮你们躲过一些不必要的眼睛。”
吴邪心脏猛地一缩。人皮面具?解连环到底准备了多少后手?这场棋局,到底有多深?
他没有再问,默默收起紫檀木盒和那个油纸包。盒子不重,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什么时候动身?”他问。
“越快越好。”解连环重新坐下,端起早已凉透的茶,“‘守尸灵’虽然被压制,但西湖水眼的气息已经泄露。巴乃那边,应该已经有所感应。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吴邪和胖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沉重和决绝。
“最后一个问题。”吴邪看着解连环,一字一句地问,“当年在西沙海底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还有我三叔,你们到底在找什么?和这‘门’,和这‘钥匙’,有没有关系?”
解连环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看着吴邪,那双平静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复杂的光芒闪过,最终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海底墓……”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悠远和疲惫,“那是一个开始,也是一个错误。我们找的,从来不是墓里的东西,而是……一条路。一条通往‘真相’,或者说,通往‘终结’的路。你三叔他……走得太急,也走得太偏了。至于我和他……”他顿了顿,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道不同,不相为谋。他选了另一条路,一条更激进,也更危险的路。而结果,你也看到了。”
他没有说结果是什么,但吴邪和胖子都明白。吴三省失踪,生死未卜,留下无数谜团。而解连环,则“死”而复生,隐于幕后,成了“看棋人”。
“走吧。”解连环放下茶杯,闭上眼睛,仿佛倦极,“该说的,能说的,我都说了。剩下的路,得你们自己走了。记住,巴乃的水,比你们想的要深,要浑。除了张家留下的东西,要小心……人。”
“小心人?”胖子皱眉。
“人心,比鬼神更可怕。”解连环的声音低了下去,仿佛在自言自语,“尤其是……当人心,被‘门’后的东西,污染了之后。”
他不再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吴邪和胖子没有再多问,拿起东西,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包厢。解雨臣将他们送到门口,低声说了句“保重”,便关上了门。
门内,一片寂静。门外,是喧嚣的、属于人间的烟火气。
但吴邪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将彻底离开这“人间”,踏入那更深、更冷、更不可测的迷雾之中。巴乃,张家古楼,最终的钥匙,最后的秘密,还有那扇不知是通往希望还是毁灭的“门”……
一切,才刚刚开始。
而等待他们的,将是比西湖水底,更加凶险万分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