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极窄,仅容一人勉强通过,又陡又滑,布满湿冷的墨绿苔藓,在昏黄的、摇曳的莲花风灯光下,泛着幽幽的光,像某种巨大生物的冰冷鳞片。踩在上面,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沙沙”声,脚底湿滑黏腻,几乎无法着力。两侧是湿漉漉、布满水渍、长着深褐色菌斑的、高不见顶的岩壁,散发着浓烈的、混合着硫磺、水汽和某种腐朽植物气息的、令人窒息的、地底深处的阴湿气。空气粘稠而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前方那盏莲花风灯,和提着灯的、无声悬浮的老者,是这片无尽黑暗中唯一的光和唯一的移动物。
吴邪背着张起灵,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手指死死扣进湿滑的岩壁缝隙,指甲缝里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背后的躯体冰冷僵硬,每一次颠簸,都让他的心往下沉一分。汗水、泥水、冰冷的露水混合在一起,顺着额头、脸颊、脖颈滑落,滴在湿滑的石阶上,瞬间消失,只留下一点更深的湿痕。他不敢回头看,不敢分心,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对抗脚下的滑腻、肺部的灼痛、和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疲惫。他知道,只要一松劲,脚下打滑,或者背上的张起灵有任何闪失,等待他们的,就是坠入下方深不见底的、翻滚着浓雾的、冰冷的黑暗深渊。
胖子跟在后面,用那根简易的拐杖,和另一只手死死扣着岩壁,一瘸一拐,每一步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和沉重的喘息。断腿的剧痛像无数烧红的针在骨缝里攒刺,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如浆,但他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吴邪的后背,也盯着前方那盏悬浮的、昏黄的灯,和那个沉默的、如同鬼魅般的身影。他不能倒下,也不能让吴邪倒下。小哥还在昏迷,天真在拼命,胖爷我也不能当孬种!
我走在这条狭窄、湿滑、陡峭得令人绝望的石阶上。锋利的爪子抠进滑腻的苔藓,在湿滑的石阶上留下浅浅的痕迹,碧绿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警惕的光芒。这里的气息,比下面的泥沼更加压抑,更加不祥,带着一种……被窥视的感觉。不是那悬浮老者的“目光”,而是来自于……两侧的岩壁?头顶的黑暗?石阶本身?一种若有若无的、冰冷的、恶意的、仿佛无数眼睛在暗中窥探的感觉,如同跗骨之蛆,让人毛骨悚然。我走在吴邪身边,紧紧跟随着他的脚步,喉咙里不时发出压抑的低鸣,警告着黑暗中潜藏的危险。但此刻,除了跟上,别无选择。
那盏莲花风灯,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锚点。老者提着它,悬浮在前方大约三、四步远的距离,无声地向上飘行。他的速度不快,始终保持着固定的距离,仿佛在用这盏灯,在为他们照亮前路,指引方向,又像是在……引导他们,走向某个注定的地方。他始终没有回头,没有一丝声音,甚至连袍角都不曾飘动,仿佛融入了这片死寂的黑暗,只剩下那盏灯,在幽深的黑暗中摇曳,如同坟场中的引魂灯。
“嘎吱……”
一声轻微、干涩、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头顶传来。
吴邪和胖子几乎同时停下脚步,心脏骤然缩紧,猛地抬头向上望去。
在他们斜上方,大约两臂远的、被莲花风灯光芒勉强勾勒出轮廓的、陡峭的岩壁上,赫然又出现了一具……悬吊的干尸!
和入口处那具一模一样!佝偻的、干瘪的、皮包骨头的身体,穿着同样破烂的、深青色麻布长袍,被一根黑乎乎的、看不出材质的绳索,从脖颈处吊着,悬挂在岩壁上凸出的一根尖锐石笋上。尸体随着从下方吹上来的、微弱的气流,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旋转着,晃动着。花白的头发垂下,遮住了面孔,只有一双干枯如同鸡爪的、指甲呈现灰黑色的脚,在昏黄的光线下,微微晃动着。
又是一具“擅入者,悬此以儆”?
不,不止一具。
就在吴邪和胖子头皮发麻,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借着那摇曳的、微弱的风灯光芒,他们惊恐地发现,前方的石阶上方,两侧的岩壁上,每隔大约十几步,就悬挂着一具同样的、早已风干的、穿着深青色麻布长袍的干尸!它们姿态各异,有的蜷缩,有的挺直,有的低垂着头,有的仰面朝天,但无一例外,都被绳索吊着,悬挂在石壁上,如同风干的腊肉,无声地、永恒地、在黑暗中晃荡。
一具,两具,三具……数不清!越往上,越密集!这些干尸如同某种诡异的、无声的、守候在这条石阶两侧的、已经风干的哨兵,沉默地俯瞰着每一个试图向上攀登的闯入者。它们悬挂在那里,不知经过了多久的岁月,皮肉早已风干,紧贴着骨骼,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败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质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了灰尘、腐朽皮革、以及一种极其微弱的、类似于某种香料焚烧后的灰烬气味。这气味,与前方那盏莲花风灯中散发出的、淡淡的、带着檀香味的烟气,以及悬浮老者身上那腐朽、尘土、金属锈蚀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更加令人作呕、更加令人心悸的、如同置身于巨大坟墓深处的感觉。
这条石阶,根本不是路,而是一条……悬挂着无数“守门人”尸体的、通往未知绝地的、死亡阶梯!
“妈的……这他娘的……到底是……什么鬼地方?”胖子牙齿都在打颤,声音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他抬头望着上方,灯光所及之处,那密密麻麻悬挂着的、随着气流缓缓晃动的、模糊不清的干尸轮廓,只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这里到底死了多少人?这些人是谁?是张家的守陵人?是闯入者?还是……别的什么?
吴邪的呼吸也变得粗重,汗水混合着冰冷的水汽,从额头上滚落。他也死死盯着那些悬挂的干尸,心脏狂跳。这些尸体,和那悬浮的老者,穿着一样的衣服!他们是同一批人?是守卫这条路的“人”?还是因为某种原因,全部死在了这里,被悬挂示众?那悬浮的老者,又是怎么回事?他是唯一的幸存者?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喵……”我也发出了一声极其压抑的、充满了不安和警惕的低鸣,浑身的毛发微微竖起,碧绿的眼瞳死死盯着那些悬挂的干尸,又警惕地扫向前方那悬浮的、沉默的老者。这些尸体,和这个“活”着的存在,之间一定有着某种不祥的联系。这里,是死者的长廊,是生者的禁区。
“别……别看它们……往前走!”吴邪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去看那些在幽暗中晃动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影子,嘶哑地低吼道。他怕自己再看下去,会彻底崩溃。他重新集中精神,盯着前方那盏唯一的、昏黄的灯火,和那盏灯下,那如同鬼魅般、沉默悬浮的背影。只有跟着他,才有离开这鬼地方的希望!
胖子也吞了口唾沫,强迫自己低下头,盯着脚下湿滑的石阶,用尽全身力气,一瘸一拐地向上挪动。每经过一具悬挂的干尸,他都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带着无尽怨毒和死寂的“视线”,从那干瘪的尸骸上投射下来,穿透他的皮肤,直抵骨髓。他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看,只是机械地、麻木地,跟着前方那点昏黄的光,向上,向上。
石阶仿佛没有尽头,一级一级,向上延伸,消失在头顶无尽的、翻滚的、灰绿色的浓雾之中。每走一步,都伴随着体力的飞速流逝和精神的极度煎熬。空气越来越稀薄,呼吸越来越困难,肺部火辣辣地疼。四周悬挂的干尸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如同倒悬的森林,遮蔽了两侧的岩壁。莲花风灯昏黄的光芒,只能照亮前方几步,两侧的干尸在黑暗中若隐若现,那缓慢晃动的、无声的影子,在摇曳的灯光下拉得老长,投在湿漉漉的岩壁上,如同群魔乱舞,更添几分恐怖。
“嘎吱……嘎吱……”
悬挂的绳索,在气流中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死寂的阶梯上,被无限放大,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如同死神的低语,敲打着濒临崩溃的神经。
吴邪感觉自己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一次抬起,都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背上的张起灵越来越沉,冰冷的体温透过湿透的衣服,不断带走他体内仅存的热量,让他浑身都在打颤。眼前开始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那盏昏黄的灯,和那盏灯下沉默悬浮的背影,是他坚持下去的唯一信念。
胖子的情况更糟,断腿的剧痛早已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无力感。他靠着岩壁,几乎是拖着那条断腿在爬,拐杖在湿滑的石阶上不断打滑,好几次差点摔下去。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眼冒金星,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就在两人即将到达极限,精神彻底崩溃的边缘时——
前方的老者,毫无征兆地,再次停了下来。
悬浮在石阶中央,莲花风灯在他手中静静地燃烧,昏黄的光芒照亮了周围一小片区域。在他面前,石阶仿佛到了尽头,被一片更加浓郁的、翻滚的灰绿色浓雾所阻挡,雾气浓得如同实质,风灯的光芒无法穿透,看不清后面的景象。
老者停了下来,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第一次,将他那张隐藏在阴影和花白头发下的脸,完整地暴露在了昏黄的光芒之下。
那是一张……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脸。
皮肤是死寂的、毫无生气的灰白色,如同陈年的羊皮纸,紧紧地贴在颅骨上,勾勒出高耸的颧骨、深陷的眼窝、和尖削的下巴。整张脸如同骷髅,没有一丝肌肉,只有薄薄的一层皮,包裹着下面的骨骼。他的眼睛,浑浊,空洞,瞳孔几乎看不见,只剩下眼白,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无机质的光芒。嘴巴微微张开,露出里面几颗发黑、残缺的牙齿,如同一个无声的、凝固的、来自幽冥的微笑。
他就那样悬浮着,用那双死寂的眼睛,平静地、毫无感情地,注视着下方气喘吁吁、狼狈不堪、眼中布满血丝和恐惧的吴邪、胖子,以及担架上昏迷不醒的张起灵,还有蹲在吴邪脚边、全身炸毛、发出威胁低鸣的我。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俯视般的注视。
吴邪和胖子,也在那一刻,停止了所有动作,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他们抬起头,与那悬浮的、非人的存在,目光相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