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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走远了,蹄声渐弱。

林昭站在书院门口,手还插在怀里,那张纸没再拿出来。他转身走进讲堂,学生们正围着黑板上的双轨车道图讨论,声音热络。他看了眼粉笔盒,断掉的那截还躺在角落。

阿福从外面冲进来,额头上沾着汗:“先生!外头有人说咱们书院教的是歪门邪道。”

林昭抬眼:“谁说的?”

“茶楼那边,一个说书的正讲呢,围了好多人。”阿福喘着气,“还有几个村妇在议论,说咱这儿不教圣贤书,尽教孩子摆弄木头轮子,耽误前程。”

林昭没说话,抓起桌上的草帽就往外走。

集市离书院不远,一条石板路通到底。还没进街口,就听见一阵哄笑。茶楼二楼临街开窗,一个穿粗布短打的男人坐在高凳上,手里摇着折扇,唾沫横飞。

“……话说这惠民书院啊,专收穷家小子,不读四书五经,倒学什么杠杆滑轮!有个学生回家拆了自家房梁做实验,老娘气得拿扫帚追三条巷子!”

底下人群笑成一片。

“这还不算完!”那人一拍桌子,“昨儿夜里,又有人看见几个学生蹲在井边,拿绳子拴桶,说是测‘重力加速度’——啥叫重力?莫不是鬼压身?”

笑声更响。

林昭站在楼下,抬头看着那个说书人。他不认识对方,但那套说辞明显是有人写好了传过去的。不是随口胡诌,是精心编排过的。

他低头看脚边。

一个小男孩蹲在地上,用树枝划拉出一个圆圈,嘴里念叨:“机关郎,算账忙,读不了经,当不了官。”旁边几个孩子跟着唱,像顺口溜。

林昭走过去:“你唱这个干啥?”

小孩抬头,见是个读书人打扮,立刻缩了下脖子:“我娘说的……她说书院不正经,去了也考不上秀才。”

“你去过书院吗?”

“没去。隔壁二蛋去了,回来就会画图,可他爹把他打得半死,说再敢碰那些图纸就打断腿。”

林昭没再问。

他沿着街往回走,路过米行,掌柜原本笑着跟人打招呼,见他走近,笑容淡了,只点了点头。

这不是第一次来这家店。上个月他还在这儿买过糙米发给学生当口粮。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第二天清晨,原定报名的十一户人家,一个都没来。

阿福守在门口登记簿前,从日出等到日晒三竿,最后叹了口气,把空册子合上了。

“我去打听过了。”他回来时脸色难看,“都说怕孩子学偏了,将来既考不了功名,又不会种地,两头落空。”

“王春花她爹也这么说?”林昭问。

“说了。还说当初签字是昏了头,现在全村都在传,说咱们这是‘以技乱道’。”

林昭坐在讲堂里,翻开学生的作业本。

一页页翻过去,有画水车的,有写施肥配比的,还有一个女孩写了篇《如何让灶台少冒烟》,字迹工整,条理清楚。她在末尾写道:“我家灶火以前呛得奶奶咳血,按课本改了通风口后,现在做饭不熏眼了。”

他又抽出一张草图,是李石头画的自动磨面机,旁边标注了齿轮齿数和转速计算。这孩子不懂微积分,但他知道怎么用最简单的办法省人力。

林昭的手指停在纸上。

很久以后,他轻声说了一句:“我们教的是活命的手艺,他们却说是妖法。”

他站起来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想写一封奏折解释实学之用。笔尖悬在纸上,迟迟落不下去。

他知道写了也没用。

朝廷已经备案,礼部也在推“技术考绩科”。可百姓不信官文,他们信耳边风。一个人说你不正经,你还能辩;十个人说你不正经,你就成了异类。

他放下笔。

从怀里掏出那张纸,打开。

八个字静静躺在掌心:器载道,学为民,可兴也。

他盯着看了很久。

然后把纸折好,压在砚台底下。

第三天,苏晚晴带两个女童去邻村出诊,回来时脸色铁青。

“我在路上听见一个老太太对她孙女说:‘别再去书院了,小心染上邪气。’”她坐下,声音发紧,“我想解释,结果周围人都围上来,说我一个女子抛头露面就不该,还教小姑娘造这造那,坏了规矩。”

“你怎么答的?”

“我说我们救过的人比骂我们的人多。”苏晚晴冷笑一声,“可没人听。他们只记得说书人讲的那个‘拆房梁的学生’。”

林昭沉默。

他知道这一波攻击不一样。

之前是抢石灰、劫物资,那是明刀明枪。这次是往人心底下撒沙子,让你自己乱起来。你建得越快,他们越怕;你教得越多,他们越恨。因为你动了他们认定的“规矩”。

傍晚,他独自走到书院后山。

那里有一片空地,是准备用来建新教室的。阿福带着几个学生已经开始打地基,夯土的声音一下一下传来。

他蹲下,抓了把土在手里搓了搓。

远处村子升起了炊烟,鸡犬相闻,一切如常。

可他知道,有些东西变了。

曾经有人拿着红薯来感谢他们教会种植法,有人送鸡蛋给讲课的老师。现在那些人闭门不出,连路过书院都要绕道。

不是他们忘恩负义。

是有人把恐惧种进了日常。

他站起身,看见李石头还在工地边上画图,用炭条在石板上改设计。另一个学生蹲在旁边争论坡度要不要再调两度。

没人唱歌谣。

没人喊口号。

但他们还在做。

林昭走过去,拿起炭条,在石板上添了一笔。

“这段轨道加个缓冲弯。”他说,“不然车速太快,刹不住。”

两人点头记下。

他没再多说,转身回了书院。

夜里,他坐在灯下翻看学生交上来的周记。

一个孩子写道:“我爹不让我去了,说书院迟早要关。可我想学。我想造一台能让娘洗衣不伤手的机器。”

另一个写:“今天我哥撕了我的图纸,说我不务正业。但我藏了一张在鞋垫底下。”

林昭一页页看完,把本子整整齐齐码在桌上。

窗外风吹竹叶,沙沙作响。

他吹灭灯,屋里黑了。

第二天一早,阿福跑进来:“先生!茶楼那个说书的又去了,这次讲得更狠,说咱们书院背后有狄戎细作,教这些机关术是为了将来攻城破阵!”

林昭正在院中查看新到的木材清单。

他抬起头,看了眼东方。

太阳刚出山头,光打在书院大门上。

门楣上挂着的牌匾还没漆完,木纹清晰可见。

他把手里的单子递给阿福:“记一下,今天开始,所有课程照常,但增加一项——每天放学前,每个学生必须当众演示一样所学。”

阿福愣住:“演示?”

“对。”林昭说,“让他们看看,我们教的不是妖法,是能用的东西。”

他顿了顿:“另外,去通知所有老师,下周我们办一场‘成果展’,请所有人来看。”

阿福眼睛亮了:“您是要反击了?”

林昭没回答。

他走到墙边,拿起一块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字:

“真本事,不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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