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浓得化不开,像是从地底渗出的阴气,裹着湿冷贴在人脸上。一行人踩着碎石前行,脚底的枯枝断裂声被风卷走,只留下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
少年黎波走在最前,那身民国式睡衣在夜风里鼓荡,领口歪斜,纽扣少了一颗,布料泛着不自然的蜡黄光泽,仿佛泡过水又晒干的旧纸。他步伐很稳,却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像是走路时脚不沾地,又像呼吸没有起伏。
“你这身衣服,”刘淑雅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点试探,“是从哪儿来的?”
少年没回头,只是抬手摸了摸衣角:“衣柜里。”
“哪个衣柜?”陈清雪冷声问。
“我家的。”他语气平淡,“1954年做的,一直没换过。”
空气一滞。
彭涵汐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微凝。她没说话,但手指已悄然搭上腋下公文包的搭扣——那不是普通的包,而是她二十年来随身携带的子母封魂袋。
冉光荣走在最后,左手三枚乾隆通宝在掌心轻轻摩挲,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他盯着少年后颈,那里有一道浅痕,像是被什么烧过,又迅速愈合。哭丧棒在他肩头微微震颤,像狗嗅到毒蛇。
“停。”他忽然出声。
众人脚步一顿。
冉光荣上前两步,哭丧棒轻点少年肩头。没有攻击,只是一记试探性的触碰。
“魂是活的。”他低语,“但体温不对。”
少年缓缓转身,脸上竟浮起一丝笑:“你闻到了吗?津门港的咸腥味,混着铁锈和柴油。”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刘淑雅眯眼,“你为什么穿睡衣出来?”
“因为那是我最后清醒时穿的衣服。”少年平静道,“那天晚上,我接到陈德金的密电,说‘李参谋’有消息。我去电台房,看见他在烧文件。然后……我被推进了井里。”
“井?”陈清雪眉峰一跳。
“乱葬岗底下那口废井。”少年抬起手,指向远处隐约浮现的集装箱轮廓,“他们用青铜锁链把人吊在半空,抽走魂魄,再塞进替身。我逃不出来,只能把自己的主魂封进封魂袋——是你父亲留下的那个。”
彭涵汐瞳孔微缩。
“你怎么知道是我父亲的?”
“因为我也见过他。”少年直视她,“在1953年冬,他死前最后一夜,跟我说:‘别让夜航船找到第七颗泪珠。’”
“泪珠?”刘淑雅心头一震。
冉光荣眼神骤冷:“你脖子上那块牌子,是什么?”
少年低头,从衣领里拉出一枚青铜鱼牌。巴掌大小,表面蚀刻着波浪纹与星图,中央一个小孔,像是曾串过什么。
“这是鲛人族的信物。”他说,“陈德金拿它定位‘七泪珠’的位置。每颗泪珠,都对应一个被献祭的孩子。”
陈清雪的手指无意识抚过刀柄。
“我妹妹……是不是其中之一?”
少年沉默片刻,才缓缓点头:“六岁那年,你在海河边睡着了。陈德金抱着你走进雾里,说‘血统要纯’。你妹妹被水猴子拖走,不是意外——是替身仪式。”
陈清雪喉头一紧,却没有出声。她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尖在空中虚划,仿佛要抓住什么早已消散的记忆碎片。
刘淑雅突然上前一步:“让我看看那牌子。”
“你确定?”冉光荣低声警告,“上次你啃东西,差点被记忆反噬。”
“这次不一样。”她咧嘴一笑,露出半颗虎牙,“我最近牙口特别好。”
她一把夺过鱼牌,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
刹那间,她双眼翻白,整个人僵住。
“刘淑雅!”彭涵汐立刻抽出《河图残卷》,纸页无风自动,浮起淡淡金光。
刘淑雅身体剧烈抽搐,嘴角渗出血丝,却仍死死咬住青铜牌。她的指甲深深抠进掌心,鲜血滴落在地,竟在泥土上画出一道扭曲的波浪线。
“我看见了……”她喃喃,“深海祭坛……七根石柱……每根柱顶都有一颗泪珠,像珍珠,又像眼睛……”
“然后呢?”冉光荣追问。
“有个女人……被锁在中央,怀里抱着婴儿……”她声音颤抖,“那孩子……耳后有印记,和我一样……”
她猛地抬头,眼神惊恐:“那孩子……是我?”
无人应答。
风忽然停了。
就在这死寂中,开山刀毫无征兆地自行出鞘三寸,刀身嗡鸣,与青铜鱼牌产生共鸣。陈清雪一把按住刀柄,却发现刀鞘内壁竟浮现出细密裂纹,像是被某种力量从内部腐蚀。
“这牌子有问题。”她咬牙。
“不止是牌子。”冉光荣忽然冷笑,哭丧棒一挑,直取少年头顶。
“哗啦”一声,假发应声脱落。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少年头顶光洁,但在正中央,赫然有一个小小的凹陷——形状圆润,像酒窝,边缘泛着青灰色,皮肉之下似有黑线游走。
刘淑雅猛地后退一步。
“这……这是尸斑!”
“和你脸上那个,一模一样。”冉光荣盯着那凹陷,声音低沉,“封印尸毒的穴位,只有僵尸新娘预备体才会出现。”
“可他是活人。”彭涵汐皱眉。
“也许不是。”冉光荣缓缓抬起哭丧棒,指向少年眉心,“你头顶这斑,不是后天形成的。它是烙印——守界人血脉的标记。”
少年低头捡起假发,慢慢戴回头上,动作从容得诡异。
“你们以为守界人是谁?”他轻笑,“是守护阴阳的使者?不。他们是被选中的容器。每一代,都要献祭一个孩子,才能激活哭丧棒的力量。冉光荣,你八岁那年全家葬身火海——那不是意外。是你父亲亲手点燃的祭坛。”
冉光荣耳后疤痕猛然抽搐,渗出一滴血珠。
“闭嘴。”
“陈清雪,你六岁那年失去妹妹,是因为你体内的妖仙血统觉醒,必须用至亲之血镇压。”少年目光转向她,“而刘淑雅……你根本不是人。你是七十年前,第一代守界人用鲛人血与纸扎术结合,制造出的‘活祭品’。”
刘淑雅脸色煞白,下意识摸了摸左脸。
“所以……我这酒窝,是被人刻上去的?”
“是‘种’进去的。”少年点头,“每一任守界人身边,都必须有一个‘影’。你就是冉光荣的影,他的替死符,他的代价。”
空气凝固。
彭涵汐的手指在《河图残卷》上快速翻动,试图寻找记载,却发现某一页莫名缺失,边缘焦黑,像是被火烧过。
“你在说谎。”陈清雪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你为什么帮我们?”
少年抬头,望向远处集装箱区。
“因为我也是被选中的容器之一。”他说,“黎波的肉体已经被夜航船占据,但他的主魂还在这里——就像你们一样,我们都在逃,却逃不出宿命。”
他忽然转头,直视冉光荣:“你知道为什么哭丧棒只认你吗?因为你不是最后一任执掌人——你是第一个。九世轮回,每一世都死于非命,只为等这一刻。”
冉光荣握紧哭丧棒,指节发白。
“你到底是谁?”
少年嘴角扬起,露出一个近乎悲悯的笑:“我是你们未来的尸体。”
话音未落,天际一道闪电劈下,正中远处一座集装箱。
轰——!
火光冲天而起,映出海面上一条模糊的船影。船身漆黑,桅杆歪斜,甲板上隐约立着人形轮廓,却没有五官。
“阴债阳偿,血偿不过三更鼓。”一个低沉的声音随风飘来,像是从水底浮上。
刘淑雅猛地抬头,发现自己的影子在火光中扭曲变形——竟长出了尾巴。
陈清雪拔刀,刀锋直指船影。
“那是夜航船?”
“不。”少年摇头,“那是你们的记忆。”
他抬起手,指向自己头顶的尸斑:“它来了。”
冉光荣忽然将哭丧棒插入地面,三枚乾隆通宝排成三角,压在少年脚边。
“你要是敢动,我不介意把你重新封回去。”
少年笑了:“可你们已经没得选了。津门港的集装箱里,藏着第一颗泪珠。而开启它的钥匙……”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刘淑雅。
“是你的眼泪。”
刘淑雅怔住。
她抬起手,摸了摸眼角——那里,一道新的血纹正缓缓裂开,像蜘蛛结网。
风再次卷起,带着咸腥与铁锈味。
集装箱的火光中,那艘黑船缓缓调转船头,朝他们驶来。
刘淑雅的指尖滴下一滴血,落在青铜鱼牌上。
牌面突然裂开,露出内层刻纹——七颗泪珠,其中一颗正在发光。
她张了口,像是要说什么。
血从她眼角滑落,滴在泥土上,发出“滋”的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