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层还在震,不是地震那种上下颠簸,是肉眼可见的波纹在扩散,像整片南极冰盖下压着一头刚睡醒的巨兽,正用脊椎蹭着地壳翻身。空气里那股腐烂香火味没散,反而沉淀下来,凝成一层灰蒙蒙的雾,贴着岩壁缓缓流动,像是有记忆的液体。
陈清雪的左肩胛骨在发烫,不是痛,是某种东西在骨头缝里生根、抽芽。她没动,只是把开山刀从鞘里抽了三寸,刀刃映出她左眼——竖瞳缩成一条细线,像被风吹皱的井口,底下黑得不见底。
她知道,那团黑雾没走,只是换了个地方住。
彭涵汐靠在冰棺旁,旗袍心口的“血契”二字已经黯下去,但她能感觉到,那东西还在跳,和她的心跳不一样,是另一种节奏,像是有人在远处敲鼓,鼓点落在她不该有的第二根心弦上。
刘淑雅坐在地上,左脸血纹干了,结成蛛网状的痂,酒窝回来了,可她笑不出来。焚心火快熄了,体表的夔牛铠甲碎成粉末,风一吹就散,露出底下完好却苍白的皮肤。她低头看掌心,五色土颗粒只剩一粒青的,还在微微发烫。
“这火……快不认我了。”她喃喃。
没人接话。
冰棺上的“癸亥”二字还在,血符也还在,但花生米不见了,像是被什么吞了。彭涵汐低头看鞋底,那株青铜芽苗还在,贴着她脚心,温温的,像块暖玉。
“老冉。”陈清雪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醒什么,“你要是再不露脸,下次我真把你那串通宝扔海里喂王八。”
虚空静了两秒。
然后,冰层深处传来一声轻笑,懒洋洋的,带着点沙哑:“你舍得?那可是我攒了半辈子的本命钱。”
话音落,冰面裂开一道细缝,一只布满老茧的手伸出来,三枚乾隆通宝在指间翻了个花,叮当一响,落进他另一只手心。
冉光荣从冰缝里爬出来,灰布长衫湿透,贴在身上,马甲上的刺绣被冰碴子刮得七零八落。他左耳后的星斗图泛着微光,像是刚被什么力量重新点亮。
“哭丧棒呢?”彭涵汐问。
冉光荣没答,只是抬起左手,三枚通宝夹在指缝,贴着耳廓轻轻一敲。
叮。
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扎进冰层深处。
整片冰渊震了一下。
不是震动,是共鸣。冰层下的金色光带猛地亮起,像被唤醒的神经,顺着裂缝蔓延,直奔冰棺而来。
“它还记得味道。”冉光荣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青铜味,血味,还有……我的命味。”
他走到冰棺前,从腰间乾坤袋摸出一包用《奇门遁甲》书页包着的花生米,抖开,挑了一颗最圆的,塞进嘴里,咔嚓一咬。
“祭品得新鲜。”他说,“不然不灵。”
陈清雪皱眉:“你疯了?刚跳进祖脉又爬出来,现在又要拿自己当引子?”
“我没跳出来。”冉光荣吐掉花生壳,眼神忽然沉了,“我只是被吐出来了。它不要残次品。”
他抬起左手,三枚通宝并排贴在耳后星斗图上,低语:“哭丧棒,不是用来哭的,是拿来敲门的。”
话音落,他猛地将通宝拍向冰棺表面。
轰——!
不是爆炸,是音爆。一股无形的声浪以冰棺为中心炸开,震得三人耳膜生疼。冰面裂纹如蛛网蔓延,金色光带沸腾,像是整条龙脉被这一掌拍醒了。
彭涵汐忽然捂住胸口,闷哼一声。
她的心跳,和通宝敲击的频率,完全一致。
“你……”她抬头看向冉光荣。
冉光荣没看她,只是从袖中抽出那根乌漆嘛黑的哭丧棒,棒身刻满符文,顶端挂着三枚褪色的招魂幡。
他单膝跪地,将哭丧棒对准冰层裂缝,缓缓插入。
棒身没入三寸,整片冰渊突然安静了。
连风都停了。
然后,哭丧棒开始震,不是抖,是高频共振,像是被什么力量从地底拽着往深处拉。棒身符文亮起,金色光带顺着棒体往上爬,像蛇缠树。
“成了。”冉光荣低笑,“它认主了。”
陈清雪盯着那根棒,忽然抬手,将左肩胛骨上的青铜碎片往外拔了一分。
剧痛袭来,她咬牙,冷汗顺着鬓角滑下。
但碎片拔出的瞬间,一股吸力从冰棺方向传来,碎片竟自己颤动起来,像是被什么召唤。
“破甲的机会。”她说,“罩子要裂了。”
三人抬头。
半空中,一层半透明的薄膜正缓缓成型,像倒扣的巨碗,将整个冰渊出口封死。薄膜表面流动着暗红色纹路,仔细看,竟是无数微小的人脸在挣扎、呐喊,嘴唇开合,却发不出声。
香火味更重了。
刘淑雅咳了一声,吐出一口冰晶,带着血丝。
“空气……越来越沉。”她喘着气,“像铅块塞进肺里。”
陈清雪没说话,左手按向薄膜。
碎片吸力暴涨,薄膜局部塌陷,凹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坑。
她右手握刀,刀锋轻颤。
“北斗第七星,瑶光。”她低语,“破。”
开山刀横斩而出。
刀锋划过空气的瞬间,七点星光凭空浮现,连成一线,最后一星直指塌陷处。
刀光过,星光炸。
轰——!
薄膜裂开一道口子,星光落地成灰,灰烬随风飘散,竟在冰面拼出三个字:
李参谋。
彭涵汐瞳孔一缩。
陈清雪却没看那字,只是盯着刀锋——瑶光星位被破,刀刃上竟浮现出一道微不可查的裂纹,像是某种古老阵法被激活的代价。
“跳转得用冰棺。”冉光荣站起身,哭丧棒仍插在冰缝中,嗡鸣不止,“但它只认守界人影子。”
陈清雪闭了闭眼,左眼竖瞳微微扩张。
“我不确定能撑住。”
“不用你撑。”刘淑雅突然起身,割破手腕,鲜血泼向棺盖。
血落下的瞬间,棺面“血契”二字骤然亮起,不是彭涵汐的,是另一种血纹,带着焚心火的温度。
三人身影在血光中模糊,竟叠成一道重影,像是被某种力量强行糅合。
“共享投影。”彭涵汐喃喃,“你疯了,这会烧干你的魂!”
“我反正快成僵尸了。”刘淑雅咧嘴一笑,酒窝深得像陷阱,“不如提前预支点福利。”
冉光荣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哭丧棒,猛地往下一压。
“走!”
哭丧棒彻底没入冰层。
整片冰渊爆发出刺目金光,金色光带如潮水倒灌,涌入冰棺。棺盖“癸亥”二字亮到极致,血符与血契交织,形成一道旋转的漩涡。
三人身影被吸入其中。
金光散去时,冰渊空了。
只剩那根哭丧棒孤零零插在冰缝中,顶端招魂幡无风自动,轻轻摆了三下。
——像在数,还剩几条命。
光晕散尽,脚底触感从坚冰变成石板。
三人跌坐在地,眼前是一座巨大的圆形祭祀台,四周立着十二根青铜柱,柱身刻满符文,和黎波枪身上的黄页编号一模一样。
台中央,一尊半人高的青铜鼎静静矗立,鼎口朝上,里面堆满了纸钱,纸钱上压着一枚生锈的龙洋银币。
陈清雪扶着开山刀站起来,左眼竖瞳仍未消退。她环顾四周,忽然瞳孔一缩。
鼎底,隐约浮现出一张人脸——五官模糊,但轮廓分明,是黎波。
彭涵汐踉跄两步,靠在青铜柱上,胸口“血契”又开始发烫。她低头看,发现柱身编号是“黄页·壬申”,和黎波枪上的编号完全一致。
“这不是祭祀台……”她声音发颤,“是命簿的实体化。”
刘淑雅蹲下身,伸手想碰那枚龙洋。
指尖离银币还有半寸,鼎中纸钱突然无风自动,哗啦翻起,露出底下一行血字:
阴债阳偿,血偿不过三更鼓。
冉光荣站在最外圈,左手三枚通宝捏得死紧。他抬头看天,没有穹顶,只有一片翻涌的青铜色云层,云中隐约有鼓声,一声,两声,三声——
像在倒计时。
陈清雪走到他身边,低声问:“现在怎么办?”
冉光荣没答,只是抬起左手,将三枚通宝贴在耳后星斗图上,轻轻一敲。
叮。
鼓声停了。
云层裂开一道缝,一道光柱直射而下,照在青铜鼎上。
鼎中银币突然翻了个面,露出背面——刻着两个小字:
李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