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鼎阵的余温早已散尽,空气里只剩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那团被刘淑雅吞下的黑雾并未消失,而是沉在她眉心,像一枚烧红的钉子,烫着三界之外的记忆。她漂浮的姿态没有变,可指尖凝聚的五彩石虚影却开始崩解,化作细碎金光洒落,每一粒都带着远古的叹息。
陈清雪双瞳未闭。
她看见的不再是幻象,而是结构——维度如纸,层层叠叠,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卦象的雏形。她的开山刀还举在半空,刀脊上的血痕正微微发烫,仿佛有东西从血脉深处往上爬。
“斧意。”她低语,声音像从井底传来,“不是斩,是刻。”
话音落,她反手将刀刃拍向地面。不是劈,不是砍,而是以刀为笔,以血为墨,在虚空中划出一道逆爻。
刹那间,空气震颤。
一道金线自刀尖炸开,如蛇游走,瞬间勾勒出六道横断——乾上坤下,天地否卦初现。可还不等卦象稳固,四周的维度壁便如活物般蠕动,裂缝迅速被无形之力弥合。
“它在修复。”冉光荣蹲在地上,左手三枚乾隆通宝贴着耳后旋转,发出细微嗡鸣。他盯着那道即将闭合的裂隙,忽然咧嘴一笑:“行,那咱就别让它喘气。”
他从乾坤袋里摸出一把花生米,油纸早已被血浸透,碎页上写着《奇门遁甲》的“休门落坎”四字。他随手抓了一把塞进嘴里,嚼得咔吧作响,又吐出半粒带血的豆子,捏在指尖。
“刘姑娘,借点金气。”
刘淑雅没回头,只是轻轻一扬左手,脸上龟裂的血纹中飘出几缕金屑,如星尘般浮向空中。冉光荣将花生米一弹,裹着金屑直射刀脊血槽。
“开!”
陈清雪猛然发力,开山刀顺着原轨迹再度划下。这一次,刀锋所过之处,卦象不再只是浮现,而是嵌入了空间本身。六十四卦的甬道轮廓在金光中显现,像一条盘绕升天的龙脊,每一爻都在呼吸。
可刚踏出一步,脚下卦象便开始塌陷。
“走一步,塌一步。”彭涵汐靠在一根青铜柱边,旗袍上的星象图无端发烫。她低头,发现鞋底残留的灼痕竟与卦道纹路隐隐重合,“这路……认生。”
刘淑雅落地,脚步虚浮。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舌尖触到一丝金属腥味——那是血纹里渗出的卦气。她忽然笑了,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钱,塞进嘴里。
“咔嚓。”
纸钱碎裂声响起的瞬间,她双眼翻白,口中吐出一串古老卦辞:“初九,拔茅茹,以其汇。”
话音落,她脚下的塌陷卦象竟短暂凝固,重新亮起。
“我啃过死人记忆。”她喘着气,“现在,把记忆吐出来还给天道。”
陈清雪立刻迈步,刀尖轻点地面,每一步都精准落在尚未崩解的卦眼上。彭涵汐紧随其后,下意识默念《河图残卷》中的残篇。她没察觉,自己旗袍上的金线正与卦道同步闪烁,像是被迫回应某种召唤。
“第三十七步。”她喃喃,“坎中满,离中虚……不对,缺了兑口。”
话音未落,整条甬道剧烈震颤,前方卦象轰然塌陷,露出背后一片混沌虚空。一只漆黑触须自虚空中探出,快如电光,直取彭涵汐脚踝。
“老彭!”冉光荣暴喝,手中最后一粒花生米裹着乾隆通宝碎屑甩出。花生米在空中炸开,油纸碎片如符咒纷飞,通宝碎屑化作三道金芒,精准钉入触须关节。
“咔!”
触须一滞,但未断裂。
就在这瞬息之间,一声闷响自甬道尽头炸开。一道青灰棺影破空而来,速度极快,棺身划过卦道时竟未引起一丝塌陷,仿佛它本就属于这条路径。
“轰!”
棺体横撞触须,将其狠狠砸偏。黑雾翻滚中,触须断裂,化作灰烬飘散。
众人稳住身形,齐齐望向那口悬浮的冰棺。
它静静浮在半空,棺面浮雕清晰可见——不是夔牛,不是神鸟,而是一张女人的脸。眉如远山,目若秋水,唇间一点朱砂,竟与彭涵汐年轻时的相貌分毫不差。
“这……”彭涵汐喉头一紧,下意识后退半步。
可冰棺却缓缓转向她,棺盖微启,一道寒气溢出,竟在空中凝成三个字:
“跟上。”
陈清雪没有迟疑,抬脚就走。她知道,这条卦道不会等人,塌陷的速度越来越快,仿佛天道在倒计时。
“第四十九步。”刘淑雅再次咬碎纸钱,血丝从嘴角溢出,“九四,突如其来,焚如,死如,弃如……”
她念得极快,像是在与某种力量抢时间。每吐出一句,脚下卦象便亮起一瞬。彭涵汐紧随其后,旗袍金线越发明亮,几乎与卦纹融为一体。
“李字拆田木……”她忽然低声念出,“参谋不在土。”
声音很轻,却让陈清雪脚步一滞。
她记得这个名字。
黎波,每月十五去乱葬岗祭拜的“李参谋”,一个档案里根本不存在的人。而此刻,这句卦辞竟从《河图残卷》的残篇中自动浮现,像是被什么力量强行补全。
“参谋不在土……”她喃喃,“那他在哪?”
没等她细想,身后又是一阵剧烈震动。那断裂的触须并未消散,反而在虚空中重组,化作三道黑影,再度扑来。
“烦死了!”冉光荣啐了一口,从乾坤袋里摸出一截黑狗血浸过的墨斗线,手腕一抖,线头飞出,直射触须根部。
“给我定!”
墨斗线缠上触须的刹那,竟自动绷紧,发出“铮”的一声,如琴弦骤响。可黑影只是微微一顿,随即崩断墨线,继续逼近。
“物理法器对它没用!”陈清雪低喝,刀锋一转,再度劈向卦道边缘,试图拓宽通道。
可就在这时,彭涵汐忽然停下脚步。
她低头,发现旗袍下摆的金线竟在自动游走,汇聚成一个微型河图。而那河图的中心,正对着冰棺。
“它不是认我……”她声音发颤,“是认它。”
话音未落,冰棺猛然调转方向,棺底朝向触须,棺面浮雕那张脸竟缓缓闭上了眼。
“轰!”
一股无形气浪自棺体炸开,黑影如纸片般被撕碎。冰棺震颤片刻,缓缓落回地面,棺盖合拢,浮雕面容恢复平静。
彭涵汐怔在原地,掌心渗出冷汗。
“走。”陈清雪拉了她一把,“它护你一次,不代表会护第二次。”
刘淑雅走在最后,左脸血纹已蔓延至耳后,像一张即将完成的网。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口冰棺,忽然从口袋里摸出最后一张纸钱,塞进嘴里。
“咔嚓。”
她咀嚼着,声音干涩:“上六,冥升,利于不息之贞……”
卦象应声亮起,支撑住最后一段塌陷的甬道。
五步。
四步。
三步。
甬道尽头已现微光,像是某种古老祭坛的入口。冰棺自动飘起,护在彭涵汐身侧,仿佛一道沉默的盾。
两步。
一步。
就在陈清雪即将踏出卦道的瞬间,冰棺突然剧烈震颤。棺底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声响,竟震出半枚龙洋银币,滚落在地。
银币落地,正面朝上。
那纹路,与庹亿帆袖扣上的民国龙洋,一模一样。
陈清雪瞳孔微缩,弯腰欲捡。
冰棺却猛然下沉,棺盖缝隙中溢出一丝黑雾,如蛇般缠上银币,将其拖入棺底暗格。
彭涵汐低头,看见自己旗袍金线的末端,正缓缓浮现出一个数字:
癸亥。
刘淑雅走到出口,回头看了眼那条已彻底崩解的卦道,轻声道:“升卦已成,路开了。”
冉光荣拍了拍衣袖上的灰,从嘴里吐出最后一片花生壳:“走不走?再站下去,咱就得在这儿办冥婚了。”
陈清雪没动。
她盯着冰棺,忽然问:“它为什么护你?”
彭涵汐摇头:“我不知道。”
冰棺静立,浮雕面容依旧平静。
可就在此时,棺面那张与她酷似的脸,嘴角极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