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脊上的风停了。
不是被挡下,而是被吸走的。每一粒磁化的青铜粉都悬在半空,像被无形之手攥住的星子,静止不动。时间没有断裂,却仿佛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弯了脊梁,连呼吸都成了奢侈。
玄武碑矗立在众人中央,碑面“冉闵大帝”四字如刀凿火烙,金痕未褪。陈清雪的开山刀还插在土里,刃口沾着刘淑雅鼻腔流出的铁锈液,血珠凝而不落,像是被某种力量悬吊在现实之外。
冉光荣没动。
他左耳道里的朱砂泥还在发烫,那是上一章从乾坤袋里取出的镇物,裹着花生米一起塞进去的。此刻,那点温热正顺着耳骨往颅内钻,像一根烧红的针,缓缓刺入记忆深处——不是幻象,是共鸣。
他的气海突然一震。
不是疼痛,也不是胀痛,而是一种……被唤醒的感觉。仿佛体内有座封印千年的古井,井盖松动,井水开始翻涌。三枚乾隆通宝在他左掌无风自旋,通宝边缘的哭丧棒血迹渗出微光,竟在掌心画出半个饕餮纹。
乾坤袋猛地一抖,十二种辟邪砂在袋中暴动,黑河砂、尸油炭、阴铜屑……全都往袋口挤,像是要逃命。可袋口缝线纹着的《奇门遁甲》符咒一闪,又将它们死死压住。只有一撮黑河砂挣脱束缚,簌簌落在他肩头,竟自动聚成一小块,形状赫然与他耳后疤痕一模一样。
“它认祖归宗了。”彭涵汐低声说,声音干涩。
她蹲在碑前,子母封魂袋摊开如蝶翼,罗盘指针早已熔成一坨废铁。锁阳蛊在她体内低鸣,像是风中残烛,火光摇曳不定。她摘下玳瑁镜,用民国怀表的链子轻轻敲击碑角——那是她父亲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表盘背面刻着“癸未不归”。
铛。
一声轻响,不似金属,倒像敲在骨头上。
碑面忽然泛起一层波纹,像是水面被风吹皱。原本光滑的“冉闵大帝”四字边缘,浮现出极细的刻痕,排列成二进制摩斯码。彭涵汐眯起眼,嘴唇微动,逐字破译:
“武汉……汉阳兵工厂……地下七层。”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眼镜片映出一道倒影——不是她现在的脸,而是一个穿着灰蓝色囚服的女人,手里攥着一页残破的《河图》,眼神空洞,像是被抽走了魂。那女人的脸,分明是二十年后的她自己。
她没惊叫,也没后退。
只是默默把怀表收回口袋,指尖在镜片上擦了一下,倒影便消失了。可罗盘最后一根残针,已悄然插入土中,指向北方——与冉光荣气海躁动的方向,完全一致。
“地脉在叫你。”她说。
冉光荣没应。
他抬起哭丧棒,棒尖轻点碑面“大帝”二字。这一次,他没被动承受,而是主动引动。棒身星轨浮现,不再是杂乱无章的碎点,而是缓缓凝聚成一条逆鳞之龙,龙首朝下,直冲碑底。与此同时,他气海中的饕餮纹也缓缓扩张,纹路边缘浮现出半句残文,如血书浮空:
“血胤承鼎,半身祭天。”
他认得这句。
小时候母亲烧给他的护身符上,就有这八个字。当时他以为是胡诌的吉利话,现在才明白——那是命书。
“原来我不是逃命。”他低声说,像是自语,又像是对碑说话,“我是被放生的祭品。”
话音未落,刘淑雅的手指突然抽搐了一下。
她还躺在地上,双眼紧闭,可左耳酒窝裂开一道细缝,黑血缓缓渗出。陈清雪立刻俯身,用刑天斧割破指尖,一滴妖仙血落入她耳道。血珠刚触肌肤,便如活物般钻了进去,整条耳廓瞬间泛起青紫色纹路,像蛛网,又像青铜锈蚀的裂痕。
“她在吃……”彭涵汐喃喃。
不是吃东西,是吃记忆。
刘淑雅的意识正坠入一片血色战场——残肢断臂堆积如山,战鼓声如雷,杀声震天。她看见一个披甲巨将,手持双刃,眼如铜铃,正在屠戮胡人。那人背影与冉光荣有七分相似,可脸……脸是模糊的,仿佛被天道刻意抹去。
“冉闵……”她无意识呢喃。
就在这时,她左耳深处传来啃噬声。
不是外界的声音,是体内的。有什么东西在她耳道里爬行,啃食她的神经,啃食她的记忆,甚至……啃食她的命格。她本能地咬碎口中一块青铜残片,锈渣混着血咽下。刹那间,那啃噬声戛然而止。
她反客为主,开始“吃”它。
意识中,那团黑影发出一声尖啸,像是被撕裂的魂。她猛地睁眼,一口吐出锈渣,嗓子里挤出几个字:
“它……认得我耳朵。”
众人一震。
她抬起手,指尖捏着一枚微型青铜耳钉,上面刻着“镇魂·癸未”四字。小小的,像是婴儿用的。
“它一直在我耳朵里。”她喘着气,眼角血纹如蛛网炸裂,“不是疤痕……是容器。”
陈清雪盯着那枚耳钉,忽然低头擦拭刑天斧。血珠从刃口滑落,在斧面凝成一个形状——像耳朵,又像封印符。她没说话,只是将斧刃轻轻抵在刘淑雅颈侧,妖仙血顺着刃口流下,滴在她耳窝。
血一触即燃,腾起一缕青烟,烟中竟有低语:
“癸未年,四月二十,子时三刻……母在鼎中。”
刘淑雅浑身一颤,瞳孔骤缩。
这时间,和烛台铭文一模一样。
“不是巧合。”彭涵汐声音发紧,“是同一个锚点。1943年,有人用活人炼鼎,把母亲炼成了风水仪……现在,它要回来了。”
冉光荣缓缓收起哭丧棒。
他没看碑,也没看任何人,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左手。三枚乾隆通宝已停止旋转,静静躺在掌心,通宝上的饕餮纹与他气海中的纹路遥相呼应。乾坤袋里的黑河砂还在微微跳动,像一颗活着的心脏。
他忽然笑了。
不是跳脱市侩的笑,也不是狠厉决绝的笑,而是一种……终于看清真相的笑。
“我娘给我画避火符那晚,”他轻声说,“鞋底沾了朱砂泥。那泥里有龙脉残砂,是引路的信标。”
他抬头,望向北方。
“庹亿帆不是在追我。他是在等我回家。”
彭涵汐扶起刘淑雅,锁阳蛊火几近熄灭,她的眼镜片蒙了一层灰雾。她从子母封魂袋里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民国时期汉阳兵工厂的地下结构图,第七层标着一个红圈,写着“镇魂井”。
“那里埋着第一代哭丧棒的残骸。”她说,“也是你父亲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
冉光荣没回应。
他从马甲口袋掏出那盘“1943.8.15”的磁带,轻轻放在玄武碑上。磁带表面,不知何时浮现出一行小字,像是被人用指甲刻上去的:
“血胤承鼎,半身祭天——癸未年,四月二十,子时三刻,津门海河闸口,魂归处。”
他没碰那字。
只是将哭丧棒横在胸前,棒尖指向北方。星轨再现,这一次,不再是虚影,而是凝成一道光桥,直指天际。
四十五分钟。
他嚼碎一颗花生,吐出壳,声音低得像从地底传来:
“这次,我来收债。”
陈清雪拔出开山刀,刀身太极纹一闪,血珠从掌心渗出,滴在刀刃。血未落地,已被气流拉成细丝,缠上哭丧棒的光桥。
彭涵汐将照片塞进子母封魂袋,锁阳蛊火最后一次闪烁,映出她年轻时的脸——那张脸,竟与陈清雪有七分相似。
刘淑雅摸了摸左耳,耳钉已消失,像是被皮肤吸收。她张嘴,咬住自己舌尖,黑血顺着嘴角流下,在地上画出一个扭曲的符号——与刑天斧上的《六韬》残句,隐隐对应。
风,重新吹起。
青铜粉如雨落下,砸在玄武碑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无数人在低语。
冉光荣迈出第一步。
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北方的地平线。
而在他耳后,那道疤痕,正缓缓渗出一滴血。血珠滚落,没入泥土,瞬间被吸干。
泥土下,传来一声龙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