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装箱门轰然弹开,冷锈的风灌进来,像从深海肺腑中吐出的叹息。那具干尸缓缓抬头,黎波的脸枯如败纸,眼眶里却浮着一层油膜般的青光。他胸口那根青铜针微微震颤,针尾缠绕的发丝无风自动,竟与陈清雪鬓角一缕碎发悄然呼应,仿佛血脉之间有看不见的丝线在收紧。
她没退。
脚跟钉在沙地上,指节捏得开山刀刀柄咔响。刚才那一指——老僧无声的“你该死”还在心口烙着,可此刻,更刺骨的是干尸眼中倒映出的画面:紫金山深处,一道青铜门缓缓开启,门后不是墓室,而是一片沸腾的雷池,九道锁链垂落,每条链上都挂着一枚刻着“震”字的铜铃。
“归乡……”干尸喉咙里挤出两个字,音波低频如地脉蠕动,陈清雪右臂肌肉猛地一抽,刀锋再次调转,寒光直指彭涵汐咽喉。
她咬破舌尖。
血腥味炸开的刹那,爆珠烟在齿间碎裂,硝石与薄荷的刺激直冲脑髓。她没靠意志硬扛,而是将痛觉当锚点,一脚踩进那股声波的节奏里——三、二、一,像当年在警校拆解摩斯密码那样,把“归乡咒”拆成频率、振幅、波长。
然后,她睁眼。
竖瞳由金转蓝,如极地冰川下的暗流。她不再抵抗那股控制,反而顺着青铜针的震频,逆向追溯。视野骤然撕裂,眼前不再是船坞,而是六百年前的紫金山——暴雨倾盆,建文帝披发跣足,手持罗盘立于雷池中央,身后十二名道士以血画阵,将九枚“地火引”封入地脉。其中一枚,正对应今日天津港。
“雷引枢纽……在紫金山。”她低语,声音像是从水底浮上来的。
话音未落,干尸眼中青光骤灭,整具躯体如沙塔崩塌,簌簌化为尘灰。唯有那根青铜针钉在沙地,针尾“震”字微闪,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跳。
彭涵汐踉跄半步,袖口内侧的血字“室宿血契,子时归位”突然发烫,烫得她指尖一颤。她低头,发现罗盘指针正疯狂逆旋,不是指向某地,而是在抗拒某种即将启动的力量。
“有东西要醒了。”她摘下双层眼镜,用旗袍袖口擦了擦镜片,再戴上时,视野已变——福船龙骨下的青铜阵盘不再是静物,而是一台庞大机关的核心。七道裂痕中,一道光流正从“虚宿”位置逆向回灌,直通船腹深处。
她猛然抬头。
船板缝隙间,隐约浮现出一行明代官文:“雷引校准,炮击天门。”
“刘伯温留的……保险?”她喃喃。
下一秒,整艘福船剧烈震颤。
船腹深处,传来金属齿轮咬合的闷响。一道炮口从龙骨下方缓缓探出,形如龙吻,内里凝聚一点幽蓝光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
“它在充能!”刘淑雅尖叫,左耳裂口再度渗血,血珠落地,竟自动聚成“北”字。
彭涵汐反应极快。她从腋下公文包中抽出《河图残卷》,残卷泛黄,边角焦黑,显然是多次焚烧后拼合而成。她咬破指尖,将血涂在卷首“坎”位,低声念道:“室宿归位,五行逆轮,止!”
血光一闪,残卷浮空,贴在炮口前方。
光斑膨胀之势顿滞,可仅三息,便轰然破开血咒,化作一道幽蓝光弹,撕裂空气,直射紫金山顶!
那光太快,快得连影子都来不及留下。
冉光荣瞳孔一缩,左手三枚乾隆通宝瞬间贴上掌心,右手哭丧棒横握,棒头轻点地面。他没抬头看光弹轨迹,而是闭眼,用耳后那道雷击疤痕去“听”——六百年前的雷池、今日的龙脉、光弹的频率,在他颅内交织成一张网。
“休门在左三尺。”他低语,抓起一把花生米,裹着铜钱,按《奇门》方位抛出。
米粒在空中划出弧线,落地瞬间,光弹轨迹竟微微偏折,仿佛穿过一层无形水膜。
可这只能拖半秒。
哭丧棒嗡鸣震颤,仿佛有生命般自行伸长,直指天际。冉光荣顺势跃起,棒头迎向光弹必经之路。
就在两者即将碰撞的刹那——
一道青铜轮盘凭空浮现,嵌入哭丧棒顶端。轮盘古朴,中心镂空,外圈刻满齿轮纹路,最诡异的是,那纹路竟与紫禁城太和殿地砖的“九宫飞星图”完全吻合。更令人窒息的是,轮盘边缘浮刻着太阳神鸟,鸟首朝东,与三星堆出土的太阳轮如出一辙。
光弹撞上太阳轮。
没有爆炸。
而是被扭曲、偏转,如水流绕石,斜斜射入云层。刹那间,乌云翻滚,九天之上雷光隐现,一道粗如殿柱的电蛇在云中游走,似在寻找落点。
“引雷劫了……”刘淑雅颤抖着后退,“我们把天给惹怒了。”
冉光荣落地,膝盖一沉,单膝跪地。哭丧棒仍在震,太阳轮缓缓转动,每转一圈,他耳后疤痕便渗出一滴血。血珠悬浮空中,未落地,竟自行排列成半句古篆:
“雷从地发,反噬其主。”
他盯着那行字,忽然笑了。
“老祖宗,你们当年封的,到底是雷,还是雷的开关?”
彭涵汐没理会他,她正盯着《河图残卷》背面。刚才光弹破开血咒时,残卷翻转,她眼角余光瞥见——背面竟是一幅拓印,精细到每一块地砖的裂痕都清晰可见。那是紫禁城太和殿的地砖图,而图中某处,用朱砂圈出一点,正与福船龙骨下的青铜阵盘位置完全重合。
“我爸……早就知道。”她声音发哑,“他知道这里和紫禁城,是同一个阵眼。”
陈清雪站在原地,竖瞳依旧泛蓝,可她已感觉体内有东西在苏醒。不是妖仙血脉那么简单,而是一种更原始的力量,像沉睡在基因深处的编码,正被紫金山的雷池、青铜针的震频、太阳轮的共鸣一一激活。
她抬起手,掌心向上。
一缕极细的电弧从指尖跃出,噼啪一声,烧焦了半片衣角。
“我能感觉到雷池。”她说,“它在等一个信号。不是引爆,是……唤醒。”
刘淑雅忽然抬头,盯着她:“清雪姐,你刚才说‘我们把天惹怒了’,可你有没有想过——天,本来就在等这一刻?”
没人回答。
风停了。
连海盐的腥气都消失了。
只有那道被偏转的雷劫在云中游走,迟迟不落。
彭涵汐突然冲向福船,掀开一块船板,露出下方密密麻麻的铜管。她用罗盘一扫,指针疯狂指向船底最深处。
“还有机关!”她喊,“这船不是镇物,是发射器!”
冉光荣咬牙,将哭丧棒插入沙地,太阳轮依旧悬浮,缓缓旋转。他左手三枚铜钱紧贴掌心,右手从乾坤袋摸出一把辟邪砂,尽数撒向炮口残骸。
砂粒落地即燃,青烟袅袅,结成一道残缺的“杜门”符。
“撑不了多久。”他说,“下一轮,太阳轮未必接得住。”
陈清雪闭眼。
她不再看眼前,而是沉入那股蓝瞳带来的感知。紫金山雷池、天津地火引、九枚风水炸弹、建文帝的逃亡路线、刘伯温的棋局、老僧的青铜爵、庹亿帆的实验室……所有线索在她脑中交汇,像一张巨大的网,而网心,正是她自己。
她忽然睁眼。
“不是引爆。”她声音冷得像冰,“是献祭。他们要拿我的血,点燃雷池,让九雷引连锁反应,炸断龙脉,再造阴都。”
“那我们就偏不让它落。”冉光荣冷笑,一把抓起花生米,塞进嘴里嚼得咔咔响,“雷要劈人,得先找导体。我这棒子,今天就当一回避雷针。”
他猛地抽出哭丧棒,太阳轮嗡鸣,齿轮咬合,棒身竟开始发红,像烧透的铁。
彭涵汐突然跪地,将《河图残卷》铺在船板上,指尖划过“室宿”位置,血再度渗出,滴在残卷上。那血竟不散,反而沿着某种隐秘纹路蔓延,勾勒出一条地下通道的轮廓。
“有路。”她说,“从这里,通向紫金山地底。”
刘淑雅盯着那血线,忽然伸手,咬破舌尖,将蛊血喷在自己左耳裂口。黑血渗入,耳道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咔”,仿佛某种封印松动。
“我能带路。”她抬头,眼神清明,“但只一次。下次,我就真成僵尸了。”
陈清雪点头,抬手将开山刀插回枪套。她不再看那干尸的灰烬,也不再看云中游走的雷劫。
她只盯着彭涵汐手中那条血线,低声道:
“走。”
冉光荣最后看了眼太阳轮,齿轮仍在转,耳后疤痕的血仍未止。他将哭丧棒扛在肩上,棒头太阳轮映着天光,像一枚不该存在于人间的钥匙。
风又起了。
带着锈味,也带着雷的气息。
他们三人一前一后,踏进福船底部那道被血线指引的暗门。
门内漆黑,唯有远处一点幽光,像眼睛,像雷池的入口,像六百年前就等在这里的陷阱。
刘淑雅走在最前,左耳裂口渗血,血滴在台阶上,每一滴都发出轻微的“滋”声,仿佛落在烧红的铁板上。
彭涵汐紧随其后,残卷抱在怀中,血线在她指尖跳动,像活物的脉搏。
陈清雪最后一个踏入。
就在她脚跟离地的瞬间,云中那道雷劫,终于落下。
不是劈向福船。
而是直击紫金山顶,轰出一道贯穿天地的光柱。
光柱中心,隐约浮现出一座青铜门的虚影,门上九铃齐响,其中一枚,刻着“震”字。
门内,传来一声极轻的机械启动声。
像钟表,像倒计时。
像某种沉睡的文明,终于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