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底的震动像一串沉入骨髓的鼓点,自那尊黑曜石雕像碎裂的瞬间便未曾停歇。青光熄灭后,湖水不再凝滞如胶,反而翻涌起细密的漩涡,仿佛地脉深处有巨兽正缓缓翻身。刘淑雅跪在冰层边缘,指尖还沾着从刑天斧刃面上抹下的裂痕残灰——那道裂痕与她颈后烙印的纹路,分毫不差。
她没哭,只是嘴唇微微颤抖,像是在默念某个早已遗忘的名字。
冉光荣站在她身后半步,哭丧棒斜插在身侧,顶端三枚乾隆通宝垂落如铃,轻轻相撞,发出极轻的“叮”声。他没看湖心,也没看那堆正在融化的雕像残骸,只盯着刘淑雅的后颈。饕餮衔烛的烙印已经完全显形,双目猩红,烛火跃动,竟与湖底符文阵熄灭前的节奏一致。
“你看见什么了?”他问,声音低得像从地缝里爬出来的风。
刘淑雅没回头,只是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描摹那烙印的轮廓。触感不是皮肉,而是某种烧灼过的青铜,凹凸分明,带着不属于活人的温度。
“我看见……”她嗓音沙哑,“一个穿白袍的小女孩,被推进深渊。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叫我‘姐姐’。”
这话出口,湖面倒影忽然晃了一下。不是水波,是影像本身的扭曲——倒影中的她,嘴唇在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冉光荣眯起眼。
倒影的嘴型,他看得清楚:别信眼镜女人。
他没动声色,只将左手三枚铜钱在掌心搓了搓,塞进乾坤袋,换出一把新花生米。米粒裹着黄纸碎屑,是他从哭丧棒上撕下来的《奇门遁甲》页角。他蹲下身,把米撒在刘淑雅脚边。
米粒落地即燃,不是明火,而是泛起一层幽蓝的光,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舔舐着。
“记忆开始反噬了。”他说,“祭品印记认主,第一件事就是吞掉你记得的东西。”
刘淑雅猛地抬手按住太阳穴。一阵剧痛袭来,她眼前闪过零碎画面:母亲的脸模糊了,太平间第一具诈尸的编号“t-07”在脑海中碎成粉末,甚至连“刘淑雅”这三个字,都像被风吹散的纸片,摇摇欲坠。
她咬破舌尖,血腥味瞬间炸开。她用血在掌心写下“我是谁”三个字,指尖刚落笔,皮肤下便有细小的虫影蠕动——纸钱蛊虫破皮而出,啃食血字,随即吐出三日记忆残片。
画面浮现:七岁生日夜,祖父穿着褪色道袍,手持一支虚影般的判官笔,笔尖对准她后颈。他口中念着:“刘氏第七祭,血脉为引,永镇地脉。”
笔落,血溅。
刘淑雅浑身一颤,冷汗顺着脊背滑下。她下意识摸向左脸酒窝,指尖沾血,在湖底石上无意识地画出一道纹路——半幅《星宿罗衣》图腾,线条古拙,与彭涵汐父亲笔记封底的残图,如出一辙。
湖水倒映着那半幅图,忽然泛起涟漪。
“她不是我。”刘淑雅喃喃,“可她叫我姐姐……为什么?”
冉光荣没回答。他站起身,哭丧棒一震,黄纸碎片如蝶纷飞。他盯着那堆正在融化的雕像残骸,忽然冷笑:“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既然这玩意儿能吸活血,那就别怪我不讲道义。”
他大步走向湖心,棒身缠绕的《奇门遁甲》书页无风自动,每一页都浮现出一个“祭”字,笔画扭曲,像是用血写成。
彭涵汐拦在半路,魂灯已灭,但她的手仍紧紧攥着那支象牙烟嘴仿品。她声音发紧:“你要是毁了它,整个地脉会反噬,仙女湖会塌成阴井。”
“那又怎样?”冉光荣反问,“它活着,咱们都得成祭品。它死了,顶多塌个湖,总比被当牲口圈着强。”
“你不懂!”彭涵汐声音陡然拔高,“这不是普通的封印物,这是‘守界人’的规矩!毁了它,等于撕了契约——”
“契约?”冉光荣嗤笑,“谁跟谁的契约?活人跟死人签的?还是你们这些‘守规矩’的,跟地底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签的?”
他不再多言,哭丧棒高举,三枚乾隆通宝嵌入顶端,形成三角镇压位。他低喝一声:“艮山不动,震雷破妄!”
棒身猛然插入雕像心口。
刹那间,黄纸爆开,每一片都化作符咒,贴满雕像表面。青光剧烈震荡,像被囚禁千年的魂魄在嘶吼。雕像内部传来“咔咔”声,仿佛某种核心正在碎裂。
“不要!”彭涵汐伸手欲阻,却晚了一步。
“轰——”
一声闷响,不是爆炸,而是内爆。雕像从内部崩解,古dNA样本化作灰烬,随水流四散。湖底岩层剧烈震动,二十八宿灯阵彻底熄灭,连裂纹中的靛蓝光流也如退潮般消失。
可就在样本碎裂的瞬间,湖面倒影忽然扭曲——不再是仙女湖的轮廓,而是一座火山口,灰雪纷飞,岩浆如血。其中一道脚印清晰可辨:警靴纹路,右脚外侧有轻微磨损,与黎波的制式靴一模一样。
脚印指向火山深处,像是某种无声的召唤。
震动持续了足足十秒才平息。湖水恢复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可那道脚印的影像,却像烙印般刻在每个人眼里。
黎波站在湖心,手腕上的血早已凝固。他没说话,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靴底,又抬头望向湖岸方向,眼神复杂。
陈清雪握着刑天斧,斧刃轻点湖底,确认地脉稳定。她走到刘淑雅身边,蹲下身,盯着她颈后的烙印。
“疼吗?”她问。
刘淑雅摇头。
陈清雪却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爆珠烟,塞进她衣兜:“下次想逃,先问问我斧子答不答应。”
刘淑雅怔住。
陈清雪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脚印是黎波的,火山在漳州。我们没得选。”
黎波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我三日前没去过漳州。”
“可你的脚印在。”冉光荣从湖底捡起一块碎石,上面残留着青光灰烬,“祭品销毁,关联地标共振。地脉在告诉我们——该去下一个坑了。”
彭涵汐沉默地收起魂灯,指尖还在微微发抖。她没再提“规矩”,也没看刘淑雅。只是将那支象牙烟嘴仿品重新塞回旗袍内袋,动作轻得像在埋葬什么。
刘淑雅缓缓站起身,双腿还有些发软。她低头看着湖面,倒影中的自己依旧跪着,双手合十,像是在祭祀什么。她伸手触水,倒影却纹丝不动。
“我……”她声音很轻,“我不想连累你们。”
冉光荣走过来,哭丧棒轻点她颈后烙印:“疼吗?”
她摇头,一滴泪终于落下。
“疼就对了。”他说,“死人才不疼。”
他转身,率先向湖岸游去。其他人陆续跟上。湖水冰冷,却没人回头。
刘淑雅最后一个上岸。她无意间回头,湖水倒影中,她的影子仍跪在原地,双手合十,指尖缓缓抬起,指向火山方向。
她下意识摸了摸颈后,饕餮的双目忽然眨了一下。
湖底,那半幅《星宿罗衣》图腾,正缓缓渗出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