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津门城西的风裹着河腥味钻进玄相阁后窗。窗棂上贴着半张褪色黄符,被夜风掀动一角,像谁在无声翻页。屋内油灯昏黄,灯焰却稳得反常,连一丝晃动都没有——仿佛时间本身在这里放轻了脚步。
冉光荣盘坐在蒲团上,灰布长衫洗得发白,马甲上的金线绣纹在暗处泛着幽光。他耳后的疤痕隐隐发热,像是有根看不见的线从三十年前的火场一直拉到现在。面前那卷《道德经》竹简拓片平铺于案,墨迹斑驳,字如虫蚀。他伸出食指欲触纸面,指尖刚碰到“道法自然”四字,一股酥麻感顺着经脉直冲脑门,手腕一抖,差点打翻旁边盛着花生米的小瓷碗。
“老东西还挺凶。”他咧嘴一笑,从乾坤袋里摸出三枚乾隆通宝,轻轻压住竹简四角。铜钱落地时发出极轻微的“叮”声,像是某种古老频率被唤醒。他又抓起几粒花生米,蘸了点黑狗血,在“道可道非常道”之间点画起来。血珠滚落纸面,并未晕开,反而自行蠕动,连成一线,最终凝成两个篆体字:李承黎脉。
他盯着那行血字看了三秒,忽然低笑出声:“原来不是姓错了,是被人硬生生掰过去的。”
地板缝隙间,一滴血渍悄然渗入。无声无息中,次日清晨,那里将生出一株墨色小草,叶片蜷曲如拳,叶脉分明勾勒出一个“李”字轮廓。
寅时初,警局审讯室铁门吱呀推开。冷气扑面而来,陈清雪站在门口,藏蓝警服笔挺,袖口露出半截太极刺绣高领衫。她没说话,只是把刑天斧横搭在肩头,缓步走入。被缚男子坐在铁椅上,面部浮肿,双眼覆着薄蜡,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这是夜航船最底层的传信人,嘴巴闭得比棺材还严实。
她将斧刃轻轻搁在他右肩,不施力,也不挪动。金属的寒意透过布料渗入皮肉,俘虏的身体猛地一颤,喉结上下滚动,似有千斤重担压在胸口。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想说。”她点燃一支爆珠烟,烟雾缭绕间,弹壳在指间旋转一圈,落入 ashtray。她又从口袋取出一小包灰绿色粉末——那是刘淑雅昨夜交给她的尸苔粉,混入烟草后点燃,烟雾顿时泛起诡异青芒。
俘虏鼻翼翕动,吸入一口,瞳孔骤然收缩。幻觉袭来,他看见自己跪在乱葬岗,面前站着一个穿海派西装的男人,袖扣是两枚龙洋银币。那人背对他,声音沙哑:“姓李的才是真主人……黎是替身……替身要还债……”
话音未落,他嘴角溢血,皮肤裂开一道细痕,从颈侧蔓延至耳根。
陈清雪俯身,枪套边缘轻磕桌面,声音不高:“‘黎’和‘李’,差一笔,命差一条河。”
俘虏喘息着,吐出最后一句:“血脉断不了……就算改籍……魂还在祖坟里叫……”
说完,头一歪,昏死过去。
她起身,目光扫过地面那滩血。血迹蜿蜒,竟自发形成半个“李”字。她抬起脚,鞋尖轻轻一划,将那字抹去。动作干脆利落,不留痕迹。
这一划,将在十二日后被彭涵汐从监控回放中逐帧解读,称为“破契之始”。
辰时五刻,市立档案局地下库。空气潮湿,霉味混着旧纸气息弥漫四周。彭涵汐推了推鼻梁上的玳瑁眼镜,镜片叠着现代平光镜,映出她疲惫却专注的眼神。她手中捧着一本民国族谱,封皮残破,虫蛀斑斑,翻开处正是李氏宗支一页。
关键一代的名字已被蛀空,只剩模糊墨点。
她深吸一口气,咬破指尖,鲜血滴落纸面。但血珠滑落,毫无反应。她皱眉,转而从腋下公文包取出一枚玉瓶,倒出几滴暗红液体——锁阳蛊之血。血滴接触纸页瞬间,如活物般沿蛀孔蔓延,渐渐显现出一行隐藏小字:
子嗣过继于庹,讳亿帆
她心头一震,手指微微发抖。
“果然是李家的孩子……被送出去了。”
她立刻调取民国户籍微缩胶片,在老旧放映机上加载。画面一张张闪过:婚书、迁居证、户籍变更申请。直到最后一帧,机器突然卡住。
画面定格在一场婚礼合影。
新娘面容憔悴,眼神空洞,正是二战时期被日军制成活体风水仪的那位女子。而站在伴郎位置的男人,西装笔挺,胸前别着名牌——黎波。
彭涵汐浑身僵住。
她记得那份1993年的勘探队名单里,根本没有“黎波”二字。这个人,本不该出现在那个年代的照片里。
更诡异的是,照片背景中的雕花木门,门环样式与良渚遗址陶罐幻象中出现的那扇青铜门,完全一致。
她伸手想退片,手指刚碰按钮,放映机“咔”地一声,自动倒带。胶片飞速回卷,灯光闪烁不定。就在最后一帧即将消失前,她瞥见新娘眼角滑下一滴泪——那滴泪,在胶片上留下了一道竖状痕迹,形如竖瞳。
她猛地合上机器,额头沁出冷汗。
“这不是记录……是警告。”
她取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迅速写下三条线索:
庹亿帆原名李亿帆,过继改姓;
黎波曾以伴郎身份出席其母婚礼,时间线错乱;
李\/黎同源,皆为“容器”候选。
写完,她将笔记夹入族谱,准备带回研究。临走前,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台故障放映机。机身铭牌上,编号赫然是:Y.F.0723。
与遥控器上的刻字,完全吻合。
正午未至,玄相阁外传来脚步声。冉光荣已换了一身干净长衫,腰间乾坤袋鼓鼓囊囊。他手中拿着一张刚誊抄的纸,上面写着三行字:
“黎者,李之变也。”
“血脉断裂处,即是阵眼开启时。”
“一人姓改,九世债偿。”
他将纸折好,塞进信封,用火漆封印。火漆印是一枚小小的八卦图,边缘烧焦了些许,像是曾被高温灼烤。
陈清雪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只牛皮纸袋,里面是审讯录音与血迹分析报告。她一眼看到桌上的信封,问:“寄给谁?”
“彭涵汐。”他头也不抬,“让她别再查父亲的笔记了,有些真相,看一眼就疯。”
她冷笑:“那你呢?你不也在查?”
“我不怕疯。”他捏起最后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嚼了两下,“我怕的是清醒着跳进火坑。”
这时,门外传来邮差铃声。一封信静静插在门缝,没有寄件人,只有收件栏写着“津门玄相阁 冉掌柜亲启”。信封材质粗糙,像是用旧账本裁成,边角沾着些许泥土。
冉光荣接过信,指尖触到封口处一抹湿痕——不是胶水,是血。
他拆开信纸,展开刹那,瞳孔骤缩。
纸上无字。
只有一幅手绘简图:一座四合院平面布局,中央标注“祠堂”,东厢房标着“黎”,西厢房标着“李”。而在院墙之外,画着一个戴海派西装的男人,手中牵着一根红线,线的另一端,缠在黎波的脚踝上。
图纸右下角,盖着一枚印章。
篆文清晰可辨:夜航船·甲子令。
陈清雪凑近一看,脸色微变:“他们知道我们在查姓氏。”
“不止知道。”冉光荣低声,“他们在等我们查下去。”
他将图纸翻过来,背面用极细笔锋写着一行小字:
“七月十四,子时,祠堂见。
带上你的哭丧棒,还有那三枚通宝——
该还的,总要亲手交到手里。”
话音未落,窗外一阵风过,吹熄了油灯。
黑暗中,冉光荣左手缓缓收紧,三枚乾隆通宝在掌心发烫,边缘开始泛出暗红光泽,如同即将融化的铁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