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宫的空气凝滞如冻胶,连呼吸都像在吞咽铁砂。幽蓝符阵的光纹尚未熄灭,空中“你来了”三字残影缓缓扭曲,像是被无形之手揉皱的纸页。冉光荣掌心的哭丧棒第九道裂痕仍在嗡鸣,血珠顺着棒身滑落,在朱砂粉上烫出细小焦痕。
他没抬头看那三个字。
他知道,这不是欢迎。
是催命。
脚下的地面开始震颤,不是地震那种上下颠簸,而是从地脉深处传来的一股逆流,如同巨兽翻身时脊椎错位的闷响。十八具陶俑胸口的龙形图腾已完全浮现,一黑一白两条虚影自南北两端升起,鳞爪分明,龙目猩红,正朝着阵眼中央——黎波生辰八字刻印之处——对冲而来。
“双龙夺珠……”陈清雪低语,刑天斧横在胸前,刀刃上的《六韬》残句突然泛起暗金光泽,“不是夺人命,是夺地气。”
彭涵汐踉跄后退半步,玳瑁镜片映出陶俑群中一道模糊人影——黎波站在那里,左臂已化作青铜色,指尖距离阵心机关不过寸许。他的脸在光影交错中扭曲变形,仿佛有无数张面孔在他皮下轮转:警服笔挺的副队长、跪在乱葬岗烧纸的醉汉、还有个穿旧式军装的男人,领章上依稀可见“李参谋”三字。
刘淑雅忽然弯腰,袖中纸钱簌簌滑落。她没去捡,只是盯着其中一张被火星点燃的纸片——那火苗幽蓝,跳动间竟不发热,反而让周围空气结出霜花。
“建文帝的火……”她喃喃,“封印松了。”
冉光荣咬破舌尖,将血喷在哭丧棒顶端。棒身第九裂痕骤然扩张,九道虚影再次浮现,皆背对众人,脊背上“替”字如烙铁灼烧。他左手三枚乾隆通宝贴入裂痕,铜钱边缘嵌进骨肉,疼得他额头青筋暴起,却仍咧嘴一笑。
“来吧。”他说,“我当这颗假珠,陪你们玩一把大的。”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哭丧棒插入阵眼边缘。
轰!
两股龙气瞬间偏移,原本交汇于黎波命格的位置硬生生被撬开一线。黑色龙气怒啸着扑向冉光荣,白色龙气则如潮水倒卷,直冲穹顶。地宫四壁龟裂,砖石剥落处露出深不见底的岩层,隐约可见地下河奔涌的黑影。
陈清雪趁机跃前,刑天斧高举过顶,猛然劈下。
斧刃切入地面三尺,沟壑蔓延如蛛网,恰好截断黑白龙气交汇路径。刀身《六韬》残句渗出黑雾,凝聚成百余名披甲执戈的古代军魂,齐声嘶吼,以煞气镇压灵流。刹那间,龙吟戛然而止。
可就在这短暂的静默里,黎波动了。
他右手指尖触到阵心机关的瞬间,整座地宫仿佛被抽走了重心。陶俑群齐刷刷转向他,眼眶中的星图疯狂旋转,胸口龙纹尽数转向青铜色。他的身体开始半透明化,像是正从现实世界剥离,融入某种早已写定的命运程序。
“不能让他碰!”彭涵汐嘶喊,一把撕下旗袍下摆,七枚厌胜钱叮当落地。她咬破指尖,以血为墨,在地上疾书河图逆阵——不是完整版,而是二十年来反复推演的残式,专为切断血脉感应而设。
血字成形刹那,黎波动作一滞。
但只有一瞬。
下一秒,他嘴角扯出诡异弧度,低声道:“履约,才是救赎。”
刘淑雅瞳孔骤缩。她抓起那张带火的纸钱,毫不犹豫塞入口中。
火焰顺喉而下,灼得她五脏欲裂。可就在剧痛巅峰,她眼前浮现出画面——
童年黎波坐在老式木椅上,怀里抱着一张泛黄照片。照片里是他妻子和女儿,三人笑得灿烂。他轻轻摩挲相角,低声说:“等退休了,带你们去北戴河看海。”
画面一闪而逝。
可就是这一幕,让黎波抬起的手微微颤抖。
“你还记得她们……”刘淑雅喘息着吐出幻影余烬,“你不是工具,你是父亲。”
黎波的眼球剧烈震颤,青铜色泽从手臂向上蔓延至脖颈。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发出一声非人的咆哮,再度伸手抓向机关。
彭涵汐的河图逆阵崩裂,血字化为灰烬。
陈清雪欲再劈斧,却被冉光荣抬手拦住。
“别动。”他声音沙哑,“现在砍下去,龙气会炸。”
地宫震动加剧,穹顶碎石如雨坠落。一道裂缝贯穿中央,黄河水脉倒灌而下,悬在众人头顶形成一道翻滚的水墙,却诡异地没有落下——仿佛被某种力量强行托住。
“悬河之势……”陈清雪眯眼,“整个天津的地壳都被牵动了。”
“不止。”冉光荣盯着哭丧棒,“再拖三分钟,全城塌陷。”
他低头看向脚边花生米纸包,那是用《奇门遁甲》书页裹的最后几粒。他拆开纸页,蘸上耳后渗出的黑血,在眉心画下“困龙局”符纹。纸页贴上额头瞬间,符光大盛,将喷涌的龙气暂时压制成细流。
“还差一步。”他说,“得把禁制唤醒。”
刘淑雅突然递来一根燃烧的纸钱。
“用这个。”
冉光荣接过,火苗幽蓝,却不烫手。他深吸一口气,将火引向哭丧棒第九裂痕。
金光乍现!
整根棒身如熔炉般炽亮,甲骨铭文自裂痕深处浮现——“止戈为武”。
四个古篆悬浮空中,光芒如网,罩住双龙。黑白龙气哀鸣一声,缓缓退回地脉深处。悬河消失,地动停止,连陶俑眼中的星图也归于沉寂。
一切,仿佛重回平静。
陈清雪松了口气,正要收斧,却见冉光荣脸色骤变。
他死死盯着甲骨文背面。
那上面,并无文字。
只有倒写的“武”字,在金光中若隐若现,像是一道被刻意隐藏的诅咒。
“弑主……”他喃喃。
彭涵汐扶住墙壁,喘息未定,忽然发现刘淑雅手腕上缠着一丝黑雾。那雾气极细,如发丝般缠绕,正缓缓渗入皮肤。她刚要开口提醒,刘淑雅却猛地抬头,眼神空洞。
“我看见了……”她声音变了调,“往生河上,有艘船,载着七个穿警服的人……其中一个,是你。”
彭涵汐浑身一僵。
陈清雪迅速扫视四周,陶俑已闭眼,阵法平息,唯有黎波的身影彻底消失,原地只剩一枚锈迹斑斑的警徽,编号“津刑0723”边缘焦黑,像是被什么高温灼烧过。
冉光荣拔出哭丧棒,第九道裂痕中九道虚影逐一消散,唯独最后一道,迟迟未去。那身影转过身来,面容模糊,却朝他缓缓抬手,做出一个口型。
“还债。”
他没说话,只是将三枚乾隆通宝重新攥回掌心,铜钱边缘仍沾着血。
刘淑雅蹲下身,拾起那枚警徽,指尖刚触到金属表面,黑雾便顺着她指缝爬升,悄然钻入袖口。她打了个寒战,却没察觉。
陈清雪走到她身边,目光落在她眼角新生的蛛状血纹上。
“你吞的记忆……是不是太多了?”
刘淑雅笑了笑,牙齿泛着不正常的青灰色。
“不多。”她说,“还不够看清真相。”
彭涵汐摘下眼镜,用旗袍衣角擦拭镜片,却发现镜片映出的画面不对劲——地宫角落,那口空棺旁,站着一个穿民国警服的男人,正低头看着自己怀表。
她猛地抬头。
那里,什么都没有。
冉光荣忽然转身,面向石棺方向,哭丧棒轻点地面。
三声。
像极了更夫打更。
远处,一只乌鸦飞过塌陷的穹顶,翅膀掠过月光,投下的影子,竟是一串甲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