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宫的空气尚未回暖,却已不再凝滞。上一刻还悬在头顶的黄河水脉早已退去,仿佛从未倒灌;那道贯穿穹顶的裂缝也悄然弥合,只余几缕湿气顺着石壁滑落,在焦黑的地砖上洇出暗红斑点,像极了干涸的血迹。
冉光荣站在原地,眉心符纸已经化为灰烬,随风飘散。他没动,左手三枚铜钱仍紧贴掌心,边缘嵌入皮肉的痛感尚未消退。哭丧棒斜插地面,第九道裂痕微微震颤,像是刚从一场搏斗中喘过气来。他的目光落在前方——那里,本该是黎波消失的地方,此刻正缓缓拱起一截陶土。
不是碎块。
是一只脚。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十八具陶俑自地下破土而出,动作整齐得如同操演军阵。它们不再是先前静默的姿态,而是通体泛着血光,釉面下似有液体流动,像是被某种活物填充了躯壳。每尊底座皆刻一行小字,笔迹苍劲,竟是黎波从出生到四十五岁不同年份的生辰八字,一字不差。
“逆八卦。”陈清雪低声道,刑天斧横于臂前,刀刃轻颤,感应着地脉流向。她脚步微移,避开一滩正从地缝渗出的暗红泥浆——那泥浆黏稠如膏,表面浮着指纹状纹路,赫然是黎波的左手印。
彭涵汐站在西北角,公文包贴在腋下,镜片后的瞳孔骤缩。她忽然察觉包身微热,低头一看,子母封魂袋外层的星象图竟自行旋转了一格,与某尊陶俑背部浮现的半幅《河图》残影隐隐呼应。
“这阵法……认亲。”她喃喃。
冉光荣弯腰,撕开最后一包花生米,将耳后渗出的黑血抹在米粒上,撒向最近的一尊陶俑。血米触及陶身瞬间,发出“嗤”的一声轻响,那尊俑的眼眶突然睁开一线,露出里面转动的星砂,随即又闭合。泥浆流动的速度减缓了。
“有效。”他说,声音沙哑,“但它要的不止是血。”
话音未落,陈清雪猛然挥斧,划地三尺。沟壑蔓延至东南方位,泥土翻卷间,露出一尊埋得更深的主俑——其胸膛刻着“津刑0723”,正是黎波警徽上的编号。更诡异的是,这尊俑的面部轮廓,竟与刚才消失的黎波有七分相似。
“命格锚定。”彭涵汐摘下眼镜,用旗袍衣角擦拭镜片,实则借反射观察陶俑阵列的排列规律。“它在追踪他的人生轨迹,每一尊,代表一段被篡改的命运节点。”
“所以?”刘淑雅蹲在一尊刻着“1988年”八字的陶俑旁,指尖轻轻抚过底座边缘,“打破它,就能切断联系?”
“可以。”冉光荣盯着哭丧棒,“但代价是什么?”
没人回答。
片刻后,陈清雪抬斧,以斧背轻敲最边缘一尊陶俑。声响清脆,如击骨钟。可就在触碰的刹那,整座地宫猛然一震,那尊陶俑“咔”地裂开一道细缝,众人几乎同时感到胸口一窒,仿佛心跳慢了半拍。
冉光荣低头看手——指甲边缘泛起灰白,像是被霜雪侵蚀。他迅速召回哭丧棒,以棒尖在地上画出“困龙局”符纹,一圈微弱金光升起,将众人护住。心悸感这才缓缓退去。
“碎一尊,减三年寿。”他说,语气平静,“这不是比喻。”
“谁定的规则?”刘淑雅站起身,嘴角扬起一丝冷笑,“总得有人签了这份阴阳合同吧?”
彭涵汐沉默良久,忽然解下公文包,放在阵心空地上。她取出手腕上的银链,咬破指尖,让血滴入包口缝隙。随着血液渗入,封魂袋发出细微嗡鸣,像是回应某种古老契约。
“我父亲……也曾面对这样的选择。”她说,“1943年,胶济铁路塌方,他带着三个儿子逃难,却被李家术士拦下。”
她深吸一口气,手腕再次割深,鲜血如线落入阵眼。
血雾升腾,地宫光线骤变。石壁泛起昏黄光影,仿佛投影机自动开启——画面中是一座残破祖祠,香火缭绕,牌位林立。一名中年男子跪在中央,面前摆着三具孩童尸身,皆双眼紧闭,左颊各有一枚酒窝。
“以三子之命,换二十年阳寿,保家族血脉不断。”画外音苍老而冷酷,“彭氏当知,此契不可逆。”
男子叩首,额头撞地有声。
幻象持续不过十秒,便如烟散去。地宫重归幽暗,唯有那滩血仍在缓缓扩散,映出彭涵汐苍白的脸。
“你父亲献祭了自己的孩子?”刘淑雅声音发紧。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彭涵汐收手,任由伤口滴血,“只知道,从那天起,我成了唯一活着的‘女儿’。”
她抬头看向那尊刻着“1996年”八字的陶俑,忽然冷笑:“这阵法,不只是追黎波。它也在找——替罪之人。”
陈清雪眯眼,刑天斧轻震。她缓缓走向主俑,斧刃贴地滑行,试探性地施加压力。这一次,没有引发寿命损耗,陶俑也未崩裂,只是唇缝间溢出一缕极细的蓝火,袅袅上升,形如烛芯。
“建文帝的火。”刘淑雅瞳孔微缩,“和我吞下的那团一样。”
“说明这些陶俑里,藏着未散的残魂。”冉光荣走近主俑,伸手欲触其额。
“别!”彭涵汐厉喝。
可已迟了。
指尖触及陶面的瞬间,整座阵列骤然共鸣。十八具陶俑齐齐转向冉光荣,眼眶中的星砂疯狂旋转,胸口龙纹再度浮现,颜色却由青铜转为赤红,如同烧熔的铁水。
地面裂开,泥浆喷涌,每一滴都带着黎波的气息,直扑而来。
陈清雪横斧挡前,刀身《六韬》残句渗出黑雾,凝成盾形屏障。刘淑雅抓起一把纸钱塞入口中,眼角血纹瞬间蔓延至太阳穴,双目泛青——她试图读取陶俑记忆,却被一股强大反噬力震得后退数步,嘴角溢血。
唯有彭涵汐不动。
她盯着主俑背部那半幅《河图》,忽然伸手探入公文包深处,取出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铃——铃舌缺失,内壁刻着“戊子年七月十四,祭子三人”。
这是她父亲的遗物。
她将铃铛高举,对准阵心,低声念出一段无人听懂的古语。
铜铃无风自响。
一声。
两声。
第三声未落,主俑胸口的“津刑0723”突然扭曲,化作“李参0723”四字。与此同时,地宫四壁浮现出无数细小篆文,如蚁群爬行,拼出一句话:
“代黎承煞者,终归黄泉录。”
冉光荣猛地拔起哭丧棒,眉心重新画符,这次用的是自己舌尖血。金光再起,压制住陶俑异动。他喘息着看向彭涵汐:“你早就知道黎波不是真名?他是‘李参谋’的替身?”
彭涵汐点头,声音冷得像冰:“当年乱葬岗祭拜的,从来不是亡魂。是他活着的时候,每月十五,亲自去烧给自己的悼文。”
刘淑雅忽然笑了,牙齿泛青:“所以现在问题来了——我们到底是破阵,还是成全这场履约?”
没人说话。
陈清雪缓缓抬起刑天斧,不再劈砍,而是以斧刃轻震地面,频率极稳,如同敲鼓。这是试探,也是谈判。
第一尊陶俑开始轻微晃动。
第二尊。
第三尊。
它们没有崩裂,也没有攻击,只是缓缓低头,像是在聆听某种指令。
主俑的唇缝中,蓝火越来越盛,终于凝聚成一点火苗,跃出陶口,悬浮空中。
火光映照之下,主俑面部开始软化,泥土剥落,露出底下一张真实的人脸——
黎波的脸。
但他睁着眼。
瞳孔是空的。
像一口枯井。
“你们……不该来。”他说,声音从陶俑喉部传出,干涩如砂纸摩擦,“我已经签了名字。”
冉光荣握紧哭丧棒,指节发白。
陈清雪的斧刃仍在震动。
彭涵汐手中的铜铃,突然断成两截。
刘淑雅盯着那团蓝火,忽然伸出手。
火苗跳入她掌心,顺着手腕爬升,钻进袖口。
她打了个寒战,嘴角却扬起一抹笑。
“现在。”她说,“我也成了当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