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宫深处,空气不再是凝滞的冻胶,而是开始流动——一种带着铁锈与腐草气息的逆风,从主俑背后那幅旋转的《河图》中心喷涌而出。星图已彻底顺转,像一口被拨动的铜镜,映出的却不是人影,而是水。
水纹在虚空中荡开,涟漪层层推进,竟将整片地面化作镜面。陈清雪下意识后退半步,刑天斧横在身前,斧刃上的《六韬》残句微微发烫,仿佛感应到了某种不属于现世的律动。
“不对。”彭涵汐声音压得极低,手指死死扣住公文包边缘,“这河……不该在这里。”
话音未落,脚下石砖轰然塌陷。
裂痕如蛛网炸开,中央凹陷成漩涡状深坑,一股幽蓝水流自地底冲出,带着冰层碎裂般的脆响。那不是普通的水,它流动时发出低语,像是无数人在同时念诵往生咒,又似亡魂在河底啃咬彼此的名字。
冉光荣反应最快,左手三枚乾隆通宝瞬间嵌入哭丧棒第九道裂痕,右手抄起乾坤袋猛甩——十二种辟邪砂洒出,在坠落前形成一道弧形屏障。可砂粒刚触水面,便如雪融般消失,只留下一缕青烟,袅袅升腾成三个字:
你来了
刘淑雅瞳孔骤缩。这三个字,正是上一刻还在空中残存的幻影。
“不是残影。”她喃喃,“是回声。”
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再思考。地宫崩塌的速度远超想象,穹顶如纸糊般撕裂,露出上方无尽黑暗的通道。四人连同碎石一同坠入那幽蓝之河。
落水的瞬间,世界安静了。
没有窒息感,没有冰冷刺骨,反而像落入一片温热的记忆之中。河水透明却不清澈,内里浮沉着无数模糊人影,皆双目紧闭,口含铜牌,编号统一刻着“津刑0723”。陈清雪伸手触碰其中一具浮尸,指尖传来诡异的温润感,如同抚摸一块埋藏千年的玉。
“这不是河。”冉光荣缓缓睁开眼,耳后疤痕渗出一丝黑血,滴入水中竟不散开,反而凝成符形,“这是‘往生录’的投影——人心最深的罪,会在水面显形。”
他话音刚落,河面忽然波动。
光影扭曲,画面浮现:一间青铜铸造的密室,火光跳跃。黎波站在鼎前,双手沾血,面前是一对母子。女人抱着孩子,满脸泪水,嘴唇开合,似乎在哀求。而黎波的眼神空洞,像是被什么力量操控着,猛地一推——
母子二人跌入鼎中,火焰腾起,呈青金色,与刘淑雅体内蛊火如出一辙。
“不!”刘淑雅本能扑向水面,想要阻止,可她的手刚触到影像,一股阴寒直冲脑门。她闷哼一声,嘴角溢出黑血,眼前景象却更加清晰:那鼎底并未炼化尸骨,反而盘坐着一具骸骨,头颅微仰,额心烙印着一轮放射状纹路——
三星堆太阳轮。
“住手!”冉光荣暴喝,哭丧棒猛然插入水面,棒身金光炸现,符文流转,硬生生将流动的画面定格在那一刻。
河水停止波动,影像凝固。
陈清雪喘息着扶住河底岩壁,指甲刮过石面,发出刺耳声响。她抬头看向那具将军骸骨,忽然觉得那纹路熟悉得令人心悸。六岁那年,她在海河边潜水找妹妹遗物时,曾在河床深处摸到一块石碑,上面就刻着同样的图案——当时她以为那是某种古代图腾,如今才知,那是血脉深处的烙印。
“这鼎……不是为了炼人。”彭涵汐闭目调息,指尖掐算河图残卷中的镇魂句,低声念诵,“是为了封魂。黎波推妻儿进去,不是杀人,是献祭。”
“献给谁?”刘淑雅抹去嘴角血迹,声音沙哑。
没人回答。
只有河底浮尸的铜牌在微光中轻轻晃动,编号依旧清晰:津刑0723。
冉光荣盯着那串数字,忽然冷笑:“李参谋死了,黎波活着,警徽挂着别人的名字……可这河里的尸体,为什么全是‘津刑0723’?”
他拔出哭丧棒,棒尖滴落一滴水珠,落在河面竟不扩散,反而倒映出另一个画面:深夜乱葬岗,黎波跪在一座无名坟前,手中烧着黄纸,嘴里念叨:“对不起……我又活了一个月。”
“他每月祭拜的,不是李参谋。”陈清雪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是他自己。他知道自己不是黎波,但他还得扮演下去,否则命格崩塌,整个局都会碎。”
刘淑雅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微微颤抖。她突然想起祖父魂牌上的那句话:“子不继,女承符。”
或许从一开始,这场棋局就没打算让任何人全身而退。
“继续看。”冉光荣再次将哭丧棒轻点水面,金光蔓延,冻结的影像开始缓缓推进。
火焰中的将军骸骨依旧静坐,但随着视角深入,细节逐渐清晰:他左手紧握半块玉璜,断裂处呈锯齿状,缺口轮廓分明。刘淑雅心头一震——那形状,竟与彭涵汐公文包夹层中那片神秘残片完全吻合!
“你们看到了吗?”她指向玉璜,“那缺口……”
彭涵汐猛地睁眼,脸色骤变。她下意识摸向公文包,指节发白。二十年来,她一直以为那是父亲留下的信物碎片,是用来破解《河图残卷》的关键钥匙。可现在,它竟然出现在一个跨越千年的将军骸骨手中?
“这不是巧合。”冉光荣沉声道,“这是‘锚’。每一块魂牌、每一具浮尸、每一个编号,都是时间闭环上的钉子。有人在用罪孽编织命运,把我们所有人,都塞进了同一个轮回。”
陈清雪沉默片刻,忽然抬起刑天斧,斧面轻贴水面。她没有催动敕令,也没有激发《六韬》纹路,只是静静凝视着倒影。
画面再度变化。
这一次,不再是黎波推妻儿入鼎的场景,而是更早之前:将军在战败前夕,亲手将玉璜一分为二,一半交给副将,另一半藏于鼎底。临终前,他额头太阳轮纹路亮起,口中吐出一句古老咒言:
“女主临朝,血契归位。”
河水剧烈震荡,仿佛被这句话激怒。
浮尸纷纷睁眼,齐刷刷望向陈清雪。
她不动,只是握紧了斧柄,掌心旧伤裂开,鲜血顺着斧身流下,滴入河中。那一瞬,所有浮尸闭眼,铜牌上的编号开始褪色,唯有“津刑0723”四字愈发鲜红,如同刚刚刻上去的一样。
“原来如此。”刘淑雅苦笑,“我们以为在破局,其实一直在走别人写好的剧本。黎波是替身,李参谋是假名,就连我们的记忆……也可能被人改写过。”
彭涵汐缓缓打开公文包,取出那片玉璜残片。两块碎片虽未接触,却在空气中产生共鸣,发出细微嗡鸣。她盯着它,眼神复杂:“我父亲当年献祭三个孩子,不是为了延寿……是为了保住这块玉璜,不让它落入错误的人手里。”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冉光荣问。
她没答,只是将玉璜贴在唇边,轻轻吹了口气。一道微不可察的符文浮现,竟是用民国密语书写的四个字:
归还之时
河底忽然传来震动。
那些浮尸开始缓缓移动,围成一圈,面向中央。水面再次泛起波澜,新的画面浮现:将军骸骨缓缓抬头,空洞的眼窝直视镜头,额间太阳轮纹路旋转起来,越来越快,直至化作一轮真实的太阳虚影。
而在那光芒中心,浮现出一行篆体小字:
你才是那个该死的人
陈清雪瞳孔骤缩。
她认得这语气——这不是预言,是控诉。
是谁在说这句话?是对黎波?对将军?还是对她?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极轻的咔哒声。
低头一看,刑天斧的斧柄连接处,出现了一道细小裂痕。那是她从未注意过的结构弱点,此刻却因刚才滴血入河的动作,悄然松动。
她试着握紧,却发现手指有些迟钝。
再看河面,倒影中的自己,嘴角正缓缓上扬——而现实中的她,根本没有笑。
冉光荣察觉异样,立即抽出哭丧棒横在她面前:“别看水面太久!它在吞噬你的神识!”
陈清雪猛地闭眼,额头冷汗滑落。
刘淑雅颤声问:“这河……到底是什么?”
“是记忆的坟场。”彭涵汐收起玉璜,声音低沉,“也是真相的镜子。它不会撒谎,但它会挑你最不敢面对的那一面照给你看。”
冉光荣环视四周,发现河岸边缘隐约有石阶通往上方。他咬破舌尖,将带血花生米撒向空中,借《奇门遁甲》残局测算方位。黄纸包裹的花生米在水中漂浮,排列成北斗之形,指向东北角一处隐秘出口。
“走。”他说,“不能再留。”
四人开始向石阶移动。河水阻力极大,每一步都像在拖拽千斤重物。刘淑雅走在最后,经过一具浮尸时,那人忽然抬手,铜牌直冲她面门。
她闪避不及,眼睁睁看着编号“津刑0723”撞上自己胸口。
刹那间,脑海中炸开一段陌生记忆:一间老式警局,墙上挂着荣誉锦旗,一名男子坐在办公桌前,翻阅案卷。他抬起头,面容模糊,唯有左颊酒窝清晰可见。
和她的一模一样。
她踉跄后退,撞上陈清雪。后者回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默默伸出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温度透过警服传来,短暂而真实。
石阶尽头是一扇青铜门,门上刻着二十八宿图,唯独“翼”与“轸”两宿空白。冉光荣将哭丧棒插入锁孔,三枚乾隆通宝同时转动,发出古老机关启动的轰鸣。
门开了。
门外并非地宫通道,而是一条狭窄的暗廊,墙壁布满潮湿苔藓,顶端悬着几盏长明灯,灯火摇曳,映出前方一道人影。
那人背对着他们,穿着藏蓝色警服,肩章完整,腰间配枪,编号赫然写着:津刑0723。
他缓缓转身。
陈清雪的斧柄裂痕扩大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