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的裂痕像一张缓缓张开的嘴,吞吐着青灰色的雾气。那口楠木棺静静横卧在泥沙之间,表面金纹流转,九瓣莲花的轮廓愈发清晰,仿佛从千年的封印中苏醒的活物。陈清雪的手还悬在半空,指尖离棺盖仅寸许,鲜血顺着掌缘滑落,在水中拉出细长的红丝。
她没收回手。
瞳孔深处,一道竖线悄然扩张,如同蛇信探出唇缝。意识被某种古老的东西拽入深渊——画面闪现:九座青铜鼎并列排开,火焰舔舐鼎身,鼎内血水翻滚。九名披红戴枷的女子被铁链拖行,她们面容模糊,却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回望,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决绝。
“姐姐……”陈清雪嘴唇微动,声音轻得几乎被水流吞噬,“别关门。”
冉光荣猛地扑上前,一把扣住她手腕,同时将含过唾液的乾隆通宝贴上她眉心。铜币触肤即烫,表面浮现出淡金色符文,像是《奇门遁甲》中“生门”的残影。他低声念了一句什么,手指在她额前画了个逆行的“巽”字。
彭涵汐已经翻开随身携带的黄绢卷轴,指尖快速扫过父亲留下的批注:“九女祭龙,以血镇反噬……执法者血脉必遭觉醒。”她抬头看向陈清雪,“你不是偶然靠近这棺材的。你是被选中的钥匙。”
刘淑雅跪坐在后方,脸色发白。她忽然抽出腰间小刀,在掌心划了一道,鲜血滴向棺面。雾气骤然涌动,与她的血在空中交汇,凝成一条扭曲的红线,直指陈清雪右眼。
“共鸣。”彭涵汐声音发紧,“她的血能激活‘归途’。”
冉光荣咬牙,把最后一把花生米从《奇门》书页里抖出来,混着辟邪砂撒向四方。碎米落地瞬间燃起幽蓝火光,形成三足鼎立之势,正好卡住“离、震、兑”三宫位。火焰不热,却逼得那些青灰雾气节节后退。
河水开始逆流。
一根根水柱冲天而起,每一股中央都浮现出半透明的身影——九道女子虚影,环形排列,脚不沾地。她们穿着不同时代的衣裙,有明代官服、民国学生装、甚至还有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警训服。最前方那个,颈后烙印与刘淑雅一模一样。
“李氏九女。”彭涵汐喃喃,“每一代执法者,都是献祭品。”
冉光荣啐出口中血沫,咬破舌尖喷在哭丧棒上。裂痕斑驳的棒身微微震颤,发出低沉嗡鸣。他闭眼,一字一顿念出禁术残句:“魂归九转,替命断根!”
话音落下,耳后旧疤猛然崩裂,鲜血顺颈而下。
九道身影动作齐滞,胸口同时浮现出一块微型铜牌,刻着“李氏九女·癸亥殉”。其中一人抬起手,指向陈清雪,嘴唇开合,无声说了两个字:开门。
“我不是你们要等的人。”陈清雪突然开口,声音冷得不像自己,“我不是来开门的。”
她抬手抹去眼角血迹,竖瞳完全占据眼眶,虹膜边缘泛起妖异金纹。她不再看那些幻影,而是转向黎波——那人仍躺在阵心,胸口龙珠随心跳明灭,每一次闪烁,莲花就多绽开一片。
“他在耗命。”她说,“这片莲,是用他的寿元喂出来的。”
彭涵汐迅速打开子母封魂袋,对准最近的一片花瓣边缘收集残息。墨色雾气涌入袋中,显影出几个歪斜字迹:“血启归途,九世偿债”。
“不是偿。”陈清雪冷笑,“是收。”
她一步踏出,径直走向祭坛核心。冉光荣想拦,却被一股无形之力弹开,撞在火雷屏障上,口中溢血。刘淑雅伸手扶他,却发现自己的判官笔虚影竟自动指向陈清雪背影,笔尖颤抖,似在抗拒又似在呼应。
陈清雪单膝跪在莲花基座前,手掌覆上那朵虚影莲。
触碰刹那,整座祭坛剧烈震颤。河底泥沙翻涌,青铜光纹如藤蔓疯长,缠绕四周。九道女子身影齐齐跪拜,低头垂首,宛如臣服。
水面之下,原本静止的楠木棺轻轻一震。
棺盖缝隙再次渗出青灰雾气,这一次,它没有写字,而是缓缓凝聚成一个人形轮廓——纤瘦,短发,左耳缺了一角。那是六岁那年,被水猴子拖走前的妹妹模样。
陈清雪呼吸一滞。
“你一直都在?”她低声问。
雾人未答,只是抬起手,指向她的右眼。
下一瞬,整座祭坛沉入更深水域,唯有那朵虚影莲悬浮原地,静静漂浮在陈清雪面前,莲心微光闪烁,像一颗等待点燃的火种。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已烙下莲花印记,边缘泛着淡淡金光。每当靠近黎波时,那印记便微微发烫,如同心跳共振。
“原来如此。”她站起身,语气平静得可怕,“我不是钥匙,也不是守门人。”
“我是门本身。”
冉光荣挣扎着爬起,抹去嘴角血渍,哑声问:“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陈清雪没有回头。她抬起手,指尖轻触虚影莲。
涟漪荡开。
河底某处传来金属摩擦声,像是锁链断裂,又像齿轮重新咬合。
刘淑雅忽然捂住额头,判官笔虚影剧烈晃动,她看到一幅画面:未来的自己身穿民国警服,站在一座燃烧的城门前,手中捧着一本族谱,封面写着“李氏九女录”。
彭涵汐盯着罗盘,指针疯狂旋转后猛然定格——东南方向,雷峰塔遗址。
“它在召唤她。”彭涵汐说。
“不是召唤。”冉光荣喘着粗气,左手死死捏着最后两枚乾隆通宝,“是认主。”
陈清雪终于转身,目光扫过众人。她的眼神已不再是人类该有的样子,深邃如渊,映不出任何倒影。
“我记起来了。”她说,“九世之前,第一个跳进鼎里的,就是我。”
她迈步向前,走向那口仍在低鸣的楠木棺。
每走一步,脚下便浮起一朵虚影莲,随即碎裂消散。第八步落下时,第九道女子幻影突然伸手,抓住她手腕。
唇形开合,无声留下一句:
小心镜中人。
陈清雪甩开那只手,继续前行。
距离棺椁只剩三尺时,她停下,右手缓缓搭上棺盖。
金纹暴涨,莲花全开。
九片花瓣各自裂开一道缝隙,露出漆黑通道,冷风从中吹出,带着腐香与铁锈味。每一道裂缝后,都有脚步声隐约传来——整齐划一,像是军队列队。
黎波的心跳越来越慢。
龙珠光芒黯淡。
陈清雪深吸一口气,另一只手抚上自己心口,低声呢喃:“这一世,轮到我关上门了。”
她用力推开棺盖。
棺内并非尸体。
而是一面铜镜。
镜面布满裂痕,映出九张脸——全是她自己,不同年龄,不同神情,唯一相同的是眼中那抹金纹。最中央那张脸,缓缓睁眼,嘴角扬起。
陈清雪伸手触碰镜面。
指尖刚触及裂痕,整面镜子突然剧烈震动,镜中九张脸同时开口,声音重叠成一句:
“你终于回来了,第九任器灵。”
她的手臂开始结晶化,皮肤下浮现出蛛网般的金线,顺着血管蔓延至肩胛。
彭涵汐惊呼:“她在被同化!”
冉光荣踉跄扑来,哭丧棒猛插地面,试图引动地脉阻断能量流动。可这一次,乾坤袋中的辟邪砂不再流转,十二种砂粒尽数变黑,结成硬块。
刘淑雅咬破手指,想画符救援,却发现血滴落水中即被吸收,连一丝涟漪都未激起。
陈清雪没有挣扎。
她只是静静看着镜中的自己,轻声问:“我妹妹……是不是也变成了你的一部分?”
镜中人微笑,却不回答。
她又问:“如果我把门关上,你们会不会放过她?”
镜中九张脸齐齐点头。
陈清雪闭上眼,再睁开时,竖瞳已彻底化作金色兽瞳。她双手按在铜镜两侧,用力向内合拢。
咔。
一声脆响。
像是某种机关启动。
河底骤然升起九根石柱,环绕成圈,柱顶刻满“李”字家纹。每根柱子内部,隐约可见人形轮廓冻结其中,姿态各异,皆面向中央。
黎波猛然睁眼,嘶声道:“别信倒影——”
话未说完,龙珠熄灭。
祭坛停止运转。
虚影莲依旧漂浮,但不再发光。
陈清雪双臂已完全结晶,金色纹路攀至脖颈。她低头看向掌心烙印,发现莲花图案正在缓慢转动,如同钟表指针。
她抬起手,最后一次抚摸那面铜镜。
镜面裂痕中,缓缓渗出一滴血。
血珠坠落前,映出的画面不是她,而是一个穿太极刺绣高领衫的女人,正站在海河边,手里握着一枚爆珠香烟。
那是六岁的自己,抱着妹妹的尸体,跪在雨夜里。
血珠砸在镜面,炸开一朵微型莲花。
陈清雪嘴角微扬。
她知道,那扇门,再也关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