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在幽蓝裂隙的边缘凝滞,像是被无形之手掐住了咽喉。那道通往幻境的缝隙不再稳定扩张,反而开始向内收缩,边缘泛起铜锈般的暗纹,如同某种古老封印正在自我修复。
四人站在入口前,脚下的经文残卷微微震颤,仿佛大地深处有巨兽翻身。陈清雪握斧的手指关节发白,她没有再看镜中老僧的唇语,而是低头盯着自己影子——它歪斜着,像一具倒悬的尸。
“走。”冉光荣第一个迈步。
他的灰布长衫扫过地面,乾坤袋早已空荡,只剩三枚碎成粉末的乾隆通宝藏在袖口。每踏出一步,耳后疤痕就抽搐一次,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针在里面搅动记忆。
知行堂的大门就在眼前。
匾额上“知行堂”三字突然滴血,血珠落地化作锁链,缠住刘淑雅左脚踝。她闷哼一声,右腿石化已蔓延至腰际,行动如拖千斤铁桩。判官笔虚影在头顶摇晃,笔尖的“李”字黯淡无光。
“执念未清者,不得入。”空中响起低沉诵念,非男非女,似由千万张嘴同时开口。
彭涵汐抬手欲推演,却发现罗盘指针僵死不动。她下意识摸向旗袍袖口——那枚民国龙洋银币还在,但触手冰凉,像是刚从坟里挖出来。
冉光荣冷笑一声,从马甲内袋抽出最后一张《奇门遁甲》书页。纸面泛黄,边角卷曲,上面密密麻麻写满批注,是他母亲的字迹。
他没犹豫,直接撕成两半,一半塞进嘴里嚼碎,另一半用指甲划破指尖,以血为引点燃。
火苗腾起刹那,风向变了。
不是吹来的,是从经文里钻出来的。火焰顺着残卷边缘爬行,烧出三个篆体大字:不动心。
灰烬随风而起,在空中悬浮片刻,竟组成一道符墙,将所有人笼罩其中。
陈清雪猛地闭眼。
她听见六岁那年的雨声,海河浪头拍岸,妹妹的小手从她掌心滑脱。湿发贴脸的女孩站在水面上,嘴唇青紫:“姐姐,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这一次,她没有睁眼。
只是右手缓缓松开刑天斧,任其坠地发出闷响。她双膝跪地,对着幻象深深叩首:“我对不起你。”
额头触沙那一刻,锁链断裂。
彭涵汐呼吸一滞。她看见父亲站在民国档案室门口,手里拿着一份盖着朱砂印的密令,眼神复杂。他低声说:“涵汐,阳魄入鼎,是为了保住真正的火种。”
她想冲上去质问,可脚步却被经文缠住。那些“格物致知”的句子变成藤蔓,勒进她手腕。
“你骗我!”她嘶吼,“你说过绝不碰禁术!”
父亲转身离去,背影渐渐透明。
就在她即将被拖入记忆深渊时,一道墨线横空而出,斩断经文锁链。刘淑雅拄着判官笔,嘴角溢血,眼中却燃着火。
“我不是祭品!”她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笔身“李”字上,“我是守灯人!太平间那盏灯,是我祖父传给我的命!”
金光炸裂。
石化纹路竟开始回缩,自指尖向上褪去,露出尚带温度的皮肤。黑血顺着笔杆流下,渗入地面残卷,瞬间浮现出八个古篆:
九瓣莲开,地脉为炉
冉光荣瞳孔微缩。他认得这八字——小时候母亲讲睡前故事时,总在最后轻声念一句:“炉成之日,天地皆药。”
他没来得及细想,脚下楼梯已浮现。
并非石阶,而是由流动的《传习录》文字堆叠而成,每一级都写着一句诘问:
“若知而不行,是真知否?”
“心中有贼而不自察,何以谓明?”
“良知若蔽,行亦为妄。”
刘淑雅刚踏上第一阶,整段经文突然扭曲,化作一只巨手将她推向虚空。她本能挥笔,墨迹凝成“致良知不在空想,在于行”,字字如钉,硬生生在虚空中搭出一座桥。
彭涵汐紧随其后,每答一问,便如刀割神魂。
“何谓诚意?”
“不欺己心。”
“何谓正心?”
“去私欲,存天理。”
当她踏上第七阶时,台阶骤然消失,脚下是无尽深渊,里面翻滚着父亲焚烧《河图残卷》的画面。
她闭眼,将龙洋银币按在心口:“我相信你曾是好人。”
台阶重现。
陈清雪走在最后。她不再持斧,双手空空。每当幻象出现,她只说一句:“我知道你在,但我不能回头。”
直到顶层。
铜镜依旧悬于中央,映照九州山河。但这一次,画面不同了。
黄河不再是河,而是一条盘踞大地的龙脉;长江成了药引槽道;昆仑山巅升起袅袅青烟,宛如丹炉吐息。九处阵眼闪烁,连接成一朵巨大的青铜莲花轮廓,花瓣舒展,根系深扎于地壳之下。
“原来如此……”彭涵汐声音发抖,“所谓风水格局,根本不是镇邪之法——是炼丹的火候调控。”
“灵气枯竭?”冉光荣喃喃,“是因为‘药力未足’。”
“邪祟横行?”刘淑雅接话,声音沙哑,“那是杂质溢出。”
认知如雷贯顶。四人同时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整个世界的规则被掀开一角,露出底下狰狞的真相。
陈清雪慢慢站到铜镜前。
镜中映出的不再是各地阵眼,而是无数战场投影:秦陵兵马俑睁眼、敦煌壁画飞天手持利刃、衡山石窟涌出黑血、津门地下传来人皮鼓声……
她的左眼莲纹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金芒流转。
她伸手触碰镜面。
冰凉。
但就在指尖接触瞬间,镜中妹妹的身影浮现。不再是溺亡孩童,而是一个身穿太极刺绣衫的少女,手持开山刀,站在海河桥头。
“姐姐,”她微笑,“这次换我来找你。”
陈清雪没有退缩。她反手拔出腰间配枪,对着镜面扣下扳机。
子弹穿透玻璃,却没有碎片飞溅。那一枪,像是打进了时间本身。
镜面涟漪扩散,显现出更深层的画面:一座倒立的雷峰塔沉在东海海底,塔顶插着一支青铜爵,爵中盛满血液,正缓缓沸腾。
“建文帝……”彭涵汐忽然明白,“他没死。他把自己炼成了丹引。”
“所以全国地脉都是他的鼎?”刘淑雅颤抖,“我们活在一个巨人的炼丹炉里?”
冉光荣沉默良久,终于笑了。
他把最后一张《奇门遁甲》纸塞进哭丧棒裂缝,轻轻一拍。
杖身嗡鸣,第九道裂痕竟不再扩展。
“演了半辈子假道士,”他望着三人,声音平静,“今儿真得替天行道一回。”
话音未落,铜镜轰然炸裂。
碎片并未落地,而是悬浮空中,拼成一幅全新图景:中国版图之上,九朵青铜莲花次第绽放,每一片花瓣都刻着朝代名号——汉、唐、宋、元、明、清、民国、共和国,以及最后一个模糊不清的年号。
最中央那朵最大,花心位置赫然是津门。
风停了。
经文静止。
连时间都仿佛凝固。
刘淑雅忽然抬头,看向虚空某处。
她看见一朵不存在的莲花正在缓缓合拢,花瓣边缘渗出黑血,滴滴落在现实大地上。
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因为就在这一刻,她的指尖再次开始石化,颜色比之前更深,带着青铜质感。
冉光荣察觉异样,转身欲言。
可还没开口,整座倒悬书院开始崩塌。
瓦片坠落如雨,梁柱断裂如骨。那些拼凑而成的镜片图景急速旋转,最终定格在一个画面:
雷峰塔地宫。
无名老僧盘坐佛龛,口中含着青铜残片,正对着镜头——或者说,对着他们的眼睛——无声开口。
冉光荣浑身一震。
他听懂了。
那句话是:“施主,该还债了。”
与此同时,陈清雪的枪套突然弹开,一枚子弹自行跃出,悬浮半空,弹头朝下,对准她心口。
彭涵汐手中的龙洋银币剧烈震动,表面浮现出一行小字,是她父亲的笔迹:
“勿近东海,七月十四,子时三刻,灯灭人亡。”
刘淑雅终于喊出声。
只有一个字:
“跑——”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她的喉咙,已被一层薄薄的石壳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