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忽然停了,像被谁掐住了喉咙。
沙地上的荧光脚印在第七步戛然而止,仿佛那人意识到自己走错了剧本。陈清雪握着刑天斧的手背青筋暴起,刀刃上凝结的血珠还未落地,就被逆流而上的月华冻成一颗猩红冰粒,啪地碎裂在碑前。
她没动。
但右眼深处那道竖瞳正疯狂震颤,像是有无数根细针从颅内往外扎。妹妹沉海的画面又一次翻涌上来——这次不同。小女孩不是笑着松手,而是转过头,用一种不属于六岁孩童的眼神盯着她,嘴唇开合,无声吐出两个字:
“还债。”
冉光荣猛地将最后一把裹着焦黄书页的花生米拍进主墓碑裂缝。藤蔓缠绕的星图骤然抽搐,吸食逆月光的速度陡增三倍。七粒豆子在符线断裂处依次炸开,金芒如钉,硬生生把爬行的赤色月华逼退半寸。
“逆光盾,成!”他低吼,声音里带着久违的狠劲。
彭涵汐立刻蹲下,眼镜反光扫过护罩表面。她看见了——那些本该是防御阵纹的轨迹,竟浮现出一段段残缺画面:一间老宅在火中崩塌,一个男孩蜷缩墙角,耳后电光劈落,而门外黑衣人袖口微掀,露出半枚烙印图腾,形似盘蛇衔李。
她瞳孔一缩。
这不是幻象,是记忆的倒带。
“十方炼狱阵……”她喃喃,“建文四年,燕王兵临金陵,三百守陵官遭‘李’姓家奴屠尽,魂魄镇于地脉,化作因果之火——这阵法,是以仇恨为引,专烧纯阳命格。”
话音未落,哭丧棒突然轻颤。
不是共鸣,不是预警,是主动发声。
一道沙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从杆身裂缝渗出,像从一口深井底下爬出来的回响:
“阿荣……火不是天罚,是债。”
冉光荣浑身一僵。
他左手指节捏得发白,三枚乾隆通宝在掌心滚出深痕。八岁那夜的记忆从未如此清晰——火焰不是从屋顶落下的,是从地下冒出来的。那场大火,烧的不是房子,是祭坛。
而他,是祭品。
“李家?”他冷笑,声音却抖了一下,“所以你们当年杀我全家,就为了灭口?怕我知道自己是谁?”
没人回答他。
但逆光盾上的画面变了。
不再是火场,而是一面青铜巨镜,立于荒原中央。镜前跪着一个披甲武将,背影高大如山,手中长枪断成两截。他缓缓抬头,面容模糊,唯有一双眼睛穿透时空,直视冉光荣。
那一瞬,冉光荣耳后疤痕猛然裂开,鲜血顺着脖颈流下,在乾坤袋上洇出一片暗红。
彭涵汐迅速翻开《河图残卷》,指尖划过碱基序列与星宿重叠的区域。她发现月光频率并非自然波动,而是被某种古老咒言编码过——每一道波纹,都对应一句失传的誓词:
“以血偿血,以命续命,九世轮回,终归一烬。”
“这不是天象。”她咬牙,“是诅咒程序。有人把‘复仇’写进了天地规则里。”
陈清雪终于抬手,用枪托狠狠砸向自己太阳穴。
一声闷响,鼻血喷出,却在空中被逆月华凝成一条红线,悬停半空,竟自动勾勒出一副微型星图——与黎波怀表里的刻纹完全一致。
她喘着气,右瞳收缩如针尖:“他们在用我们的记忆喂阵……每一次回忆,都是给炼狱添柴。”
“不止。”刘淑雅忽然开口,声音虚弱却清醒,“我在太平间见过这种阵法。死人睁眼,不是诈尸,是被人借走了‘记忆阳气’。你们现在经历的,是千年累积的怨念反噬。”
她说着,抬起左手,酒窝处的皮肤微微隆起,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游走。蓝血再次渗出,滴落在沙地,竟不扩散,反而聚成一个微小漩涡,缓缓旋转。
彭涵汐盯着那点蓝光,忽然意识到什么:“你祖父……是不是也姓李?”
刘淑雅没答,只是苦笑。
这时,逆光盾开始出现裂纹。
赤色月华如虫蚁般啃噬金芒,一丝丝渗入。陈清雪眼前又闪出妹妹的画面,但这回,小女孩伸出手,指尖触到她的瞬间,整片沙滩突然下沉三寸。
“别看!”冉光荣一把拽过她,将三枚铜钱按在她两侧太阳穴和眉心,“想点别的!想想你第一次开枪打靶,想想你警校毕业那天的阳光!”
陈清雪咬破下唇,血腥味冲脑。
她强迫自己回想——烈日下的靶场,汗水滑进眼睛的刺痛,教官拍肩说“好枪感”。可这些画面刚浮现,就被一股无形之力扭曲:靶纸变成妹妹的脸,子弹穿过眉心,血花绽开如玫瑰。
“不行……压不住……”她踉跄后退,刑天斧杵地支撑身体。
彭涵汐急中生智,摘下眼镜,将平光镜片对准逆光盾,反向折射月华。绿光与金芒交叠,竟在空中拼出一段古篆:
“哭丧非棒,乃承命之柱;执掌者,代代自焚其魂,以续人间香火。”
字迹一闪即逝。
但所有人都听见了——哭丧棒内部,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千年前某个人终于闭上了眼。
冉光荣低头看着手中这根斑驳旧棍,忽然笑了。
“原来我不是掌柜,是守坟的。”他喃喃,“一家子都是。”
他不再压抑耳后伤口的血流,任其滴落,在沙地上画出一道蜿蜒红线,恰好连接逆光盾与主墓碑之间的星图缺口。
刹那间,藤蔓疯长,金芒暴涨,逆月华被彻底逼退三尺。
可就在这时,刘淑雅左脸酒窝猛然凹陷,蓝血喷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精准落在哭丧棒顶端。
“不要——!”彭涵汐惊呼。
来不及了。
棒身裂缝扩大,那道故人之声再次响起,这次清晰了许多:
“阿荣,你爹临死前说——李家的债,要用李家的骨来还。你手里那根,是用你娘的脊骨祭炼的。”
空气凝固。
冉光荣的手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哭丧棒。他想扔,却发现掌心已被铜钱烙出焦痕,黏在了杆身上。
“所以……我一直拿着我妈的……”他声音干涩,像砂纸磨过石板。
没人敢接话。
远处,那道荧光脚印重新亮起,一步步逼近。步伐依旧平稳,却带着某种仪式感,仿佛踏在命运的节拍上。
彭涵汐迅速合上《河图残卷》,从子母封魂袋底层抽出一张泛黄照片——民国时期的老照相馆出品,四人合影。中间是个穿长衫的男人,手持罗盘,面容与她有七分相似。他身旁站着一名女子,怀里抱着婴儿,袖口隐约可见蛇形李纹。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癸未年七月十四,夜航船启程,愿吾女勿承此劫。”
她指尖发抖。
原来父亲早就知道。
而她,终究还是来了。
陈清雪缓缓站直,抹去鼻血,将爆珠香烟咬在齿间,却不点燃。她盯着主墓碑,忽然道:
“刚才刘淑雅说‘别开门’,可如果门已经开了呢?”
话音未落,碑面星图中央的裂缝,竟缓缓张开一道缝隙。
里面没有枪,没有遗物,只有一面巴掌大的青铜镜,镜面漆黑如墨,边缘刻着八个字:
阴债阳偿,血偿不过三更鼓。
冉光荣盯着那面小镜,忽然想起龚长兴曾在戏台下说过的一句话:“有些鼓,敲一下,就要还一辈子。”
他低头看向哭丧棒。
棒身裂纹中,幽光闪烁,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深处睁开。
彭涵汐戴上眼镜,镜片倒影中,她看见自己的嘴唇正在无声开合,说的不是现在的话,而是二十年前某个雨夜,父亲临终前的最后一句:
“涵汐,快跑。”
刘淑雅突然伸手,抓住冉光荣的手腕。
她的指甲陷入皮肉,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
“你听见了吗?哭丧棒里……还有第三个人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