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背的风不似人间,无声却带着重量,压得人脊椎发沉。青铜树根在地面裂开的缝隙中缓缓蠕动,像某种深海生物的触须,一寸寸探向空中那具悬浮的胚胎黑影。陈清雪额角的玉佩突然发烫,不是灼痛,而是一种近乎血脉共鸣的震颤,仿佛有另一颗心脏在玉石深处跳动。
她没后退,反而向前半步,竖瞳收缩成细线,直视那具被无数根须缠绕的形体。眼角皮肤绷紧,一道细微裂痕悄然浮现,血丝顺着颧骨滑下,在冷光中凝成一颗暗红珠子。
“它认你。”冉光荣低声说,左手三枚铜钱已在哭丧棒顶端排成三角,轻轻一震,发出低频嗡鸣。乾坤袋里的辟邪砂自行滚动,十二种颜色的颗粒在布囊内形成微小漩涡,压制着空气中越来越浓的胎息味。
彭涵汐将子母封魂袋贴上陈清雪后颈,符纸边缘泛起淡金波纹。“别用眼睛看太久,”她说,“那是记忆的陷阱。”
可已经晚了。
陈清雪的意识被猛地拽入一片灰白空间——
硝烟未散的观测站地下通道,电缆如藤蔓般爬满岩壁。一名孕妇蹲在接驳箱前,手指灵巧地拆开炸药包,换上另一个外表相同、却毫无标识的铁盒。她动作极稳,连呼吸都几乎静止。一枚龙洋银币从袖口滑出,在昏黄灯下闪过一道冷光,映出她脚边一个模糊的姓名牌:李参谋。
记忆碎片如刀片刮过神经,陈清雪猛地抽气,嘴角渗出血丝。她强行中断读取,身体晃了晃,被冉光荣一把扶住肩膀。
“看见什么?”他问,声音压得很低。
“背叛。”她抹去嘴角血迹,“不是意外,是调包。炸药被人换了。”
彭涵汐眼神一凝,镜片后的瞳孔微微收缩。她没说话,只是将《河图残卷》摊开在掌心,星象图上的某几颗星点正诡异地偏移位置,与月背此刻的天象完全不符。
“安全屋还在运转。”她终于开口,“密码……应该是那段记忆。”
冉光荣咧嘴一笑,从乾坤袋掏出一张《奇门遁甲》残页,裹上花生米和砂粒,往地上一抛。纸片落地即燃,火光幽蓝,映出地面一道隐秘纹路——青铜树根交织成锁形图案,中央凹陷处,嵌着一块刻有八卦的金属板。
“找到了。”他说,“老祖宗留门,还得靠老祖宗的算法。”
三人靠近,金属板自动升起,露出下方一扇厚重石门。门环呈双鱼交尾状,表面蚀刻着星轨图谱。
“双重认证。”彭涵汐轻声道,“河图频率,加上直系血脉。”
她撕下旗袍下摆一枚厌胜钱,指尖蘸唾液,在门环上按北斗七星位依次轻点。每一下都精准无比,像是重复过千百遍。最后一枚钱落下时,星轨图微微发烫,发出一声低沉的“咔哒”。
陈清雪咬破指尖,鲜血滴落锁孔。石门震动,却未开启。
“还缺一句誓。”彭涵汐提醒,“言灵咒,守则为‘不妄语,不负命’。”
陈清雪闭眼,声音清晰:“我以陈氏血脉起誓——不妄语,不负命。”
石门轰然开启,一股陈年纸墨与铁锈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安全屋内部不大,四壁皆为青铜铸成,墙上挂着一幅民国津门地形图,红线标注着七处风水节点。中央一张木桌,桌上放着一本皮质日志,封面已褪色,只余“观测记录·癸未年”几个字依稀可辨。
冉光荣没急着翻看,而是先绕着房间走了一圈,三枚铜钱在指间翻飞,测算气场流动。乾坤袋轻晃,十二砂无声滚动,确认无伏杀机关。
彭涵汐戴上手套,翻开日志第一页。纸张脆弱,边缘已有虫蛀痕迹。记录使用民国速记符号,夹杂大量专业术语,部分页面被不明药水腐蚀,关键人名处只剩空白。
“看不懂。”冉光荣耸肩,“这玩意儿比卦象还难解。”
“给我点时间。”彭涵汐低头逐行对照,《河图残卷》摊在膝上,笔尖在草稿纸上快速演算星位对应关系。
陈清雪走向墙角一只铁柜,拉开抽屉。里面整齐码放着数十张婴儿脚印卡,每张都编号登记。她随手抽出一张,编号L-65,父母姓名栏为空。
再抽一张,L-72,同样无名。
直到她抽出最底层那张——
半张卡片,边缘焦黑,像是被火烧过。编号:L-77。
她心头一震。
这个编号,她在黎波的警局档案里见过。不是正式编号,而是手写备注栏里的一个代号,从未解释来源。
她捏着卡片走回桌边,递给彭涵汐。
彭涵汐抬头,目光落在卡片上,手指微微一颤。
“L-77……”她喃喃,“记录显示,1943年子时三刻,早产男婴,母亲信息缺失,接生者署名‘李’。”
陈清雪眼神一凛。
子时三刻,正是海河桥西大爆炸的时间。
也是黎波每月十五祭拜的“李参谋”的死亡时刻。
“不是巧合。”她说,“他是实验体。”
冉光荣忽然蹲下,从桌底摸出一小罐花生油,拔开盖子闻了闻,眉头一皱。他蘸了点油,涂在日志某页被腐蚀的角落。
纸面渐渐显影一行小字:“药包已换,母不可信。”
他吹了口气,又用舌尖舔了舔手指,再涂抹另一处空白。这次浮现的是日期和签名缩写:“7.20,t.Y.F.”
“庹亿帆。”彭涵汐声音发冷,“他母亲参与了调包。”
陈清雪翻开日志末页,发现背面画着一幅简图——脐带电缆的布局,与她玉佩背面的螺旋纹路完全吻合。旁边潦草写着一行字:
“黎波早产于子时三刻,与爆心同步。生命节律与鼎脉共振,初步判定为容器候选。”
她手指一顿。
容器?什么容器?
还没来得及细想,整间安全屋突然轻微震动。墙壁上的地形图缓缓移开,露出后方一面青铜镜。镜面本应映出他们的身影,却只有一片混沌灰雾。
雾中,缓缓浮现出一个人影。
女,孕晚期,面容模糊,但耳垂上一颗痣清晰可见。她坐在操作台前,手中握着一枚龙洋银币,轻轻摩挲。银币反光中,映出两个字:李参。
“是她。”陈清雪低声道,“庹亿帆的母亲。”
彭涵汐猛地合上日志,声音发紧:“她不是普通家属。她是观测队成员,负责监控炸药投放流程。调包命令,来自她本人。”
“为什么?”冉光荣冷笑,“为了毁掉计划?还是……为了启动别的东西?”
没人回答。
空气凝滞,只有青铜镜中的影像仍在缓慢变化——女人站起身,走向手术室。门开的一瞬,刺眼白光涌出。画面戛然而止。
陈清雪忽然觉得胸口一闷,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她低头,发现玉佩竟在微微震动,螺旋纹路发烫,仿佛与镜中某种存在产生共鸣。
“它在找我。”她喃喃。
“不。”彭涵汐摇头,“它在找‘继承者’。”
冉光荣盯着那面青铜镜,忽然伸手,从乾坤袋抓出一把混着花生碎的辟邪砂,撒向镜面。砂粒触及镜面瞬间,竟被吸了进去,消失无踪。
“活的。”他眯眼,“这镜子不是记录,是通道。”
话音未落,镜中灰雾再次翻涌,女人的身影再度浮现。这次,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襁褓上绣着小小的龙纹。
她抬起头,直视镜外。
嘴唇微动,无声说出三个字。
陈清雪瞳孔骤缩。
她读懂了。
“救他。”
彭涵汐猛然转身,将子母封魂袋横在镜前,符纸瞬间燃烧,化作一道金光屏障。灰雾退散,镜面恢复平静,映出他们三人苍白的脸。
“她在求我们。”陈清雪声音沙哑,“不是报复,不是诅咒……她在求我们救那个孩子。”
“哪个孩子?”冉光荣问。
“黎波。”她说,“她儿子。”
空气死寂。
良久,冉光荣从嘴里掏出最后一颗花生米,没嚼,直接咽了下去。他左手三枚铜钱重新滑入哭丧棒顶端凹槽,发出一声轻响。
“所以,”他缓缓道,“咱们现在是要去救一个把自己当祭品的男人?”
彭涵汐没回答,只是将那半张婴儿脚印卡放进旗袍内袋,动作轻得像在安放遗物。
陈清雪站在原地,指尖抚过玉佩上的螺旋纹。她忽然明白——
这不是终点。
这是起点。
父辈的恨,早已埋进血脉,等他们亲手挖出来。
她转身走向石门,脚步坚定。
门外,青铜树根仍在蠕动,一根细长的枝条悄然探出,尖端滴落一滴透明液体,落在她刚才站立的位置,滋的一声,腐蚀出一个小坑。
冉光荣最后一个离开,临走前回头看了眼那面青铜镜。
镜中,女人的身影消失了。
但镜框边缘,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龙洋银币,静静嵌在青铜缝隙里,正面朝上,映着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