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铁锈味扑进衣领时,冉光荣正把最后一粒花生米塞进嘴里。
他没嚼,含着,像含一块定神的符。津门地下那声“咚”还在耳膜里震,但脚下的武夷山矿道已不是石室,是斜插入地腹的咽喉,窄、陡、湿滑,每一步都踩在百年前矿工的骨渣上。头顶岩层渗水,滴滴答答落在肩头,冷得不像雨水,倒像谁在背后悄悄吐气。
陈清雪走在前头,开山刀没出鞘,可她走路的节奏变了——左脚落地慢半拍,右肩微沉,像是随时准备旋身劈斩。她掌心缠的布条早换了新的,但血还是从指缝里渗出来,一滴,砸在铁轨接缝处,发出轻微的“滋”响,像盐撒在伤口上。
轨道是民国老货,锈得只剩骨架,可两旁矿壁却干净得出奇,连苔藓都没有。只有三步一具的青铜齿轮嵌在岩中,齿尖朝内,排列成某种星宿图。
“贪狼偏移七度。”彭涵汐低声说,眼镜片后的眼珠微微颤动,“和图纸对不上。”
她手里捧着黄绢地图,边缘焦痕还在蔓延,像是被看不见的火慢慢舔着。公文包夹在腋下,封魂袋的子口微微张开,吞着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腥气——不是血,是尸蜡融化后的味道。
刘淑雅蹲在轨道边,指尖抠下一小块矿石,塞进嘴里。
牙齿咬合的瞬间,她眼白翻起,喉咙里滚出一声闷哼。金丝从嘴角爬向眼角,蜘蛛状血纹一闪即逝。
“他们……用活人浇铸轨道。”她吐出碎石,声音发抖,“第七个矿工,姓李,断了右手食指……死的时候,嘴里还含着铜钱。”
冉光荣眯眼看向脚下。
轨道接缝处,果然有一枚半埋的乾隆通宝,铜绿斑驳,但字迹清晰。他弯腰,左手三枚铜钱在指间翻了个花,轻轻按在铁轨节点上。
“叮。”
声音不大,可整条矿道忽然静了一瞬。
落水声停了。
风停了。
连陈清雪的脚步都顿了一下。
下一秒,矿顶簌簌落下细沙,紧接着,左侧岩壁“咔”地裂开一道缝,一具浑身裹着蜡尸布的活尸缓缓迈出,双眼位置嵌着和壁上一模一样的青铜齿轮,转动时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它没扑上来。
只是站在那儿,头微微倾斜,像在“听”。
冉光荣没动,舌尖顶了顶嘴里的花生米。
他明白了。
这矿道不是靠视觉或嗅觉触发陷阱,是声波。
脚步频率、心跳、呼吸——任何震动都会唤醒这些被炼制成兵俑的活尸。而刚才那一声“叮”,恰好卡在共振点上,反向抵消了他们的存在信号。
“走。”他低声道,“踩接缝,步距三十厘米,别喘粗气。”
陈清雪点头,抬脚,左脚精准落在下一枚铜钱上。
彭涵汐紧跟其后,公文包贴着肋骨,封魂袋内传来极轻的“嗡”鸣,像是在记录什么。
刘淑雅却突然停下。
她盯着自己刚踩过的轨道,眉头皱紧:“我……是不是走过这里?”
没人回答。
因为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脚下的震动变了。
不再是水滴或落石,而是某种规律的、低频的搏动,从地底深处传来,像钟摆,又像心跳。
“黎波。”陈清雪忽然说。
她没解释,可谁都懂。
那个本该死于七十七年前的男人,此刻正藏在这矿脉深处,用某种方式操控着整个阵法。而他的“心跳”,正是这矿道的节拍器。
冉光荣抬手,从乾坤袋摸出最后一点辟邪砂,混着唾液涂在花生米上,轻轻贴在右侧岩壁。
米粒刚沾上,壁面竟泛起一层微光,像是被什么激活了。
光影浮动,显出半幅人形烙印——双膝跪地,双手交叠置于额前,姿势虔诚得近乎诡异。
“这是……祭拜?”彭涵汐声音发紧。
“十五号,乱葬岗。”陈清雪喃喃,“他每月一次的仪式。”
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烙印只持续了几秒便消散,可那股压迫感却更重了。仿佛有双眼睛,正透过岩层,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矿道尽头,一道铁门横亘在前,门框上刻着四个篆字:阳炉阴铸。
门缝里透出暗红光,像是熔炉未熄。
冉光荣伸手推门,却被陈清雪拦住。
她抽出开山刀,刀背轻敲门板。
“咚——”
回音不对。
太空了。
这门后不该是熔炉室,至少不全是。
“活尸在等我们。”她说,“它们知道我们会来。”
话音未落,门缝突然渗出一股黑烟,带着腐肉与硫磺混合的臭味。紧接着,九道影子从门后缓缓走出,步伐整齐,如同操练多年的士兵。
每一具活尸的颈后都嵌着金属环,连接着脊椎处的青铜齿轮组,双眼无神,可动作精准得可怕。它们没有扑击,只是围成一圈,将四人逼至矿道死角。
最前一具突然抬手,掌心摊开——一枚龙洋银币静静躺着,币面朝上,正是民国二十二年版。
冉光荣瞳孔一缩。
那是庹亿帆的袖扣。
“他在看。”他低声道。
陈清雪没说话,反而主动上前一步,刑天斧猛然出鞘,斧刃直劈最近一具活尸的脖颈!
“铛——!”
火星四溅。
斧刃卷了口,可也就在那一瞬,金属环崩裂,露出内层一道极细的刻痕——弯曲如龙,末端分叉,像是某种古老兵器的锻造标记。
“李家残图。”彭涵汐猛地抬头,“这是‘断云’系列的独门纹路!明代军械库的顶级战斧,只造了七柄!”
她迅速从包里抽出一张残破图纸,比对刻痕走向——完全吻合。
“他们在复刻兵器。”冉光荣冷笑,“用活尸当模具,用金矿当熔炉,炼的不是兵器,是命。”
话音未落,那具被劈中的活尸竟没倒下。
它缓缓转头,齿轮在颅内发出“咔咔”声,右手抬起,指向陈清雪。
紧接着,其余八具同时抬手,九根手指,齐齐指向她。
不是攻击。
是识别。
“她能启动它们。”刘淑雅忽然说,声音发颤,“她的血……和斧刃共鸣了。”
陈清雪低头看刑天斧。
卷口裂纹深处,竟浮现出一行极小的铭文:壬午·李氏锻·承劫者立。
壬午。
七十七年前。
她颈后锁链突然发烫,金色液体渗出,滴在斧刃上,竟被吸收进去,随即,整把斧子发出低频嗡鸣,像是在回应某种召唤。
“退后。”她突然说。
没人问为什么。
因为她已抡斧,再次劈向另一具活尸。
这一次,她瞄准的是手腕。
“铛!”
金属断裂声中,一截尸臂飞出,落在地上。
腕骨内侧,赫然刻着两个数字:L-77。
和黎波身份证尾号一致。
“他不是在炼兵。”冉光荣盯着那串编号,声音冷得像矿壁上的霜,“他是把自己,也炼进去了。”
彭涵汐蹲下身,用笔拓下编号,手却在抖:“L-77……容器同步率100%……这不是编号,是身份。”
刘淑雅忽然笑了,笑声干涩:“你们有没有发现,这些活尸的步伐……和黎波走路的节奏,一模一样?”
空气凝固了。
如果黎波是第一个被炼制的活尸,如果他的“生者之名”是靠不断重启维持存在,那么眼前这些兵俑,根本不是复制品——
是克隆体。
是他在七十七年里,用金矿与鼎火,一次次复制出的自己。
矿道深处,那低频搏动忽然加快。
“咚、咚、咚。”
像倒计时。
冉光荣猛地抬头,看向铁门上方。
那里,不知何时浮现出一行血字,由矿壁渗出的锈水汇聚而成:
黎字当头,阳寿代钩
字迹未干,最后一笔还在缓缓延伸,像一条蛇,正从墙上爬下来。
陈清雪握紧刑天斧,刀锋指向门内。
“里面是谁?”她问。
没人回答。
因为就在这时,铁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热浪扑面而来。
熔炉室内,九座坩埚并列排开,每一口都盛着金红色的岩浆,表面漂浮着人形轮廓,像是正在铸造的躯壳。
中央高台上,一具尚未完成的活尸静静站立,全身覆盖青铜甲片,头颅半透明,隐约可见脑内齿轮缓缓转动。
而在它胸前,嵌着一块非金非石的黑色方碑,表面光滑如镜,映出四人的倒影。
可那倒影……
没有脸。
冉光荣下意识摸向哭丧棒。
棒身温热,星图第七位微微发亮,像是在呼应什么。
他忽然想起津门石室里,那声不停响起的“叮”。
那不是铜钱落地的声音。
是心脏起搏器的节奏。
是某个本该死去的人,在时间夹层里,一下,又一下,敲打着生与死的边界。
彭涵汐颤抖着打开《河图残卷》,想记录下这一切。
可纸页刚展开,炭化部分突然大片剥落,露出背面一行从未见过的小字:
代命者黎,承劫七十七载,终需以亲族之血,启炉门。
她猛地抬头,看向陈清雪。
后者正盯着那块黑色方碑,眼中竖瞳悄然浮现。
而碑面倒影中,无脸的轮廓开始扭曲,缓缓抬起手,指向她。
矿道深处,搏动声骤然停止。
所有活尸在同一瞬间转向高台。
那具未完成的躯壳,缓缓睁开了眼。
齿轮转动,发出第一声“咔哒”。
陈清雪举起刑天斧,斧刃对准高台。
“你到底是谁?”她问。
高台上的活尸微微歪头,嘴唇没动。
可整个熔炉室,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低沉,沙哑,带着七十七年的尘土与锈蚀:
“我是……最后一个守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