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漏口的污水还在淌,带着腐肉与铁锈混杂的气息,缓缓在地面爬行。那具无面尸体已沉回黑暗,脐带末端的青铜铃铛却仍悬在水面之上,微微晃动,像钟摆计算着某种倒计时。陈清雪的手掌还贴着地面,琉璃残片嵌在皮肉之间,映出“李参”二字的刹那,整条手臂突然如遭雷击。
她没来得及收回手。
一股冰冷的吸力从残片深处爆发,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攥住她的腕骨,猛地往地下拽去。视线一黑,耳边骤然响起雨声——不是现实中的滴答漏水,而是倾盆暴雨砸在铁皮屋顶上的轰鸣,夹杂着货轮汽笛的呜咽。
等她再睁眼,天是铅灰色的,雨丝斜劈下来,打在脸上生疼。脚下不再是枢纽室的水泥地,而是湿滑的码头青石板,油污混着血水在沟槽里流淌。远处一艘破旧货轮正缓缓靠岸,甲板上几个穿蓑衣的人影抬着木箱,箱角渗出暗红液体,在雨水冲刷下化作淡粉雾气。
这是……津门码头?1943年?
她低头看自己,警服变成了藏蓝大褂,腰间别着的枪竟变成了一把竹剑,剑身斑驳,刻着一行小字:清雪六岁生辰。
“不可能。”她猛地后退一步,踩碎了一块浮冰般的幻象残片,“我没来过这里。”
可记忆不听使唤地翻涌上来——那一夜,她确实在这码头,躲在集装箱后,看着妹妹被拖进河底。只是这一次,场景变了。她不是旁观者,而是站在执法队中间,肩章闪着冷光,手里握着这张竹剑,正对准一个披着灰布长衫的男人。
那人背对着她,左手捏着三枚铜钱,右手握着一根乌漆棒子,棒头缠着褪色红绸。他正要把一只琉璃玉枕塞进木箱。
冉光荣。
但不是现在的他。是二十年前的初遇。
“站住!”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稚嫩却强硬,“玄相阁涉嫌走私国家文物,立即接受检查!”
男人缓缓转身,脸上没有表情,只有耳后一道焦黑疤痕在雨中泛着幽光。他看了她一眼,轻笑:“小姑娘,今晚的雨,洗不净命债。”
话音未落,天地骤暗。
玉枕突然悬浮而起,表面火印爆闪,一圈圈涟漪自它为中心荡开,如同湖面投入巨石。空气扭曲,时间折叠,三人——不,是他们的意识——全被卷入那漩涡之中。
彭涵汐原本站在现实世界的枢纽室边缘,公文包横在胸前,银线已射出一半。可就在银线触碰到幻境边缘的瞬间,整条线突然逆向回抽,狠狠勒进她手腕。她闷哼一声,眼镜碎裂,平光镜片后的眼瞳一闪,竟浮现出民国女子的面容,旗袍领高,眉心一点朱砂。
她没倒下,反而将公文包往地上一摔,子母封魂袋全数开启,十二道厌胜银线如蛛网般铺开,试图锚定两人的意识。
可记忆漩涡太强。
现实与过去在同一个坐标点重叠、撕扯。他们不是在看回忆,而是被塞进了那段命运交汇的“第一秒”,被迫重演敌对、交手、分离的闭环。
陈清雪的竹剑开始发烫。
不是金属灼烧的那种热,而是像童年炉火边烤红薯的暖意,甜腻中藏着危险。她忽然记起,六岁生日那天,父亲亲手削了这把木剑送她,说:“练武的孩子,不怕鬼。”可第二天,妹妹就被水猴子拖走了。
情感闭环正在成型——若她继续沉浸在这段“守护者”的假象里,意识将永远困在“追责—失败—悔恨”的循环中。
她咬破舌尖,血腥味炸开在口腔。
“我不是来救她的!”她怒吼,一剑劈向空中,剑锋划过之处,雨幕裂开一道缝隙,露出背后静止的时空褶皱。
那一瞬,她看清了:这不只是幻境,是玉枕在用他们的创伤重构世界。谁的记忆最深,谁就最容易被吞噬。
她踉跄后退,却发现竹剑并未断裂,反而在血迹浸染下,隐隐透出一丝金纹,像是蛰伏的龙鳞正苏醒。
另一边,冉光荣的处境更糟。
他的哭丧棒在进入幻境的瞬间就开始扭曲,木质纤维一根根崩解,化作锈迹斑斑的铁算盘,九档十八珠,每拨一下,就传来一声婴儿啼哭。那是他八岁那年,父亲死后,债主逼他当街算账还债的夜晚。街边煤油灯摇晃,围观人群哄笑,而他耳后伤口还在流血,雷火烧焦了半边头发。
“老子现在可是津门最有排面的掌柜。”他冷笑,一把抓出乾坤袋里的花生米,撒向算盘,“你拿童年来压我?我拿市井烟火熏死你。”
花生米落在算盘上,竟冒起青烟,每粒都像裹了符纸,炸出细小火光。他趁机掐诀,低喝:“天开光,地闭藏,三枚通宝镇八方!”
左手三枚乾隆通宝猛然合拢,压住算盘四角。铜钱八卦纹亮起微光,与他耳后疤痕共鸣,嗡鸣声中,算盘轰然炸裂!
哭丧棒重现手中,乌漆发亮,棒头红绸猎猎作响。
他喘了口气,抬头看向四周——整个码头仓库的墙壁,竟由无数《奇门遁甲》书页拼成,纸面泛黄,字迹浮动。他本能翻开怀中那本一直用来包花生米的残卷,发现此刻书页竟自行翻动,最终停在一页空白处。
纸上缓缓浮现一幅地图——天津全域水脉图,海河如蛇蜿蜒,七处节点闪烁红光。他迅速掏出铜钱,一枚枚压住那些点位,口中念咒:“坤居西南,艮锁东北,乾位不动……”
地图中央,海河弯道处,忽然浮现出一条青龙虚影,口衔明珠,龙首直指双子大厦地基旧址。龙目睁开的刹那,整幅地图燃起幽蓝火焰,却不毁纸张,反将信息烙入他脑海。
“青龙衔珠……原来是这么个局。”他喃喃,“这不是风水阵,是守界人留下的‘活桩’。”
彭涵汐的银线终于缠住两人脚踝,可她自己也被记忆流冲击得站立不稳。她看见父亲坐在民国书房,手持《河图残卷》,笔尖滴血写下一句批注:“双生为锁,一魂镇玉枕,一魄载渡舟。”
她想喊,却发不出声。
现实中的枢纽室,黑水仍在涌出,巨人观尸体的腹部鼓胀到极限,皮肤透明如膜,内部器官已不成形,只剩一团蠕动的黑雾。脐带上的铃铛第三次轻晃,无声无息,却让整个空间的时间流速错乱了一瞬。
而在幻境深处,玉枕再次发光。
这次投射的画面不同了——1943年,同一码头,一名穿海派西装的男子蹲在玉枕旁,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轻轻放入玉枕腹腔。玉枕内壁刻满符文,婴儿皮肤苍白,胸口有一枚火焰形胎记。
男子低声呢喃:“命格双生,一镇一载。黎波,你是钥匙,也是锁。”
画面戛然而止。
机械音在三人脑中响起,毫无情绪波动:
“容器认证失败。启动清除程序。”
初见场景开始瓦解。雨停了,码头化作数据流碎片,青石板一块块消失,连天空都变成破碎的玻璃幕墙,映出无数个重复的他们——持枪的、拿剑的、算账的、哭泣的。
陈清雪知道,若再不挣脱,他们的意识将被格式化,重新塞进“敌对者”的角色里。
她抓起竹剑残骸,毫不犹豫刺入自己掌心,鲜血顺着剑槽流淌。
“听着!”她嘶吼,声音穿透时空,“我们不是什么容器!不是命格工具!我们是选择站在一起的人!”
这一句,不是对敌人说的,是对命运说的。
冉光荣抓住机会,将染血的《奇门》书页猛地拍向玉枕表面。
血痕与图腾共振,青龙虚影猛然昂首,龙口明珠迸发金光,缠绕上陈清雪的竹剑。剑尖一震,龙鳞纹路彻底显现,仿佛觉醒了某种古老契约。
彭涵汐在现实中咳出一口血,眼镜彻底碎裂,但她笑了。
银线虽断,可她看到了真相的轮廓。
玉枕的漩涡开始收缩,记忆回流,现实世界的感官一点点回归——潮湿的空气,尸体的恶臭,还有脚下地面传来的轻微震动。
陈清雪低头,发现竹剑并未消失,反而悬浮半空,剑尖轻颤,指向地漏深处。
那里,黑水仍在翻涌。
而刚刚沉下去的巨人观尸体,正缓缓抬起一只手,指尖勾着半片琉璃残片,边缘锯齿分明,与她手中的那一片,恰好能拼合成完整图案。
琉璃反光中,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脸——
穿海派西装,袖扣是两枚龙洋银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