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面在脚下蔓延,像一张被冻住的蛛网,裂纹无声地爬向四角。陈清雪的视线还钉在那个蓑衣小孩身上——他怀里抱着的迷你棺材正微微震颤,仿佛里面有东西要破壳而出。她喉咙发紧,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在翻涌,像是沉睡多年的野兽终于睁开了眼。
“周三的船,已经开了。”幼年黎波又说了一遍,声音不带情绪,却像铁钉敲进骨髓。
冉光荣刚要开口,彭涵汐忽然闷哼一声,公文包从腋下滑落半寸,金属搭扣弹开,露出内衬一道暗红符线。那线瞬间绷直,如同被无形之手拉拽。
就在这刹那,陈清雪双眼剧痛。
不是流泪,不是充血,是瞳孔本身在撕裂。金光自她眼底炸出,如蛇信舔过夜空,直刺前方幻象中心——那尊由黑雾凝成的人首蛇身巨像。它的头颅戴着残破冕旒,蛇尾缠绕着半截断裂龙柱,正缓缓抬手,指向三人头顶的虚空,似要写下一笔无法偿还的命债。
金光撞上蛇瞳。
没有轰鸣,只有一声极细的“咔”,像琉璃玉枕表面最后一道裂痕终于贯通。
整片幻境开始倒退。木栈、货轮、雨幕,全都如录像倒带般飞速后撤,颜色褪成灰白,轮廓扭曲变形。陈清雪感到自己被一股力量狠狠抛出,五脏六腑几乎移位,耳边只剩风啸与心跳共振。
落地时膝盖砸在硬物上,冷意刺穿裤料。
她睁开眼。
头顶是惨白LEd灯管,一排排嵌在低矮天花板上,照得四周泛青。身下是金属地板,结着厚厚一层霜。左右两侧立着数十个不锈钢冰柜,柜门半开,冷气如烟升腾。空气里弥漫着福尔马林和铁锈混合的气息。
仁和医院停尸房。
她喘了口气,鼻腔一热,一滴金血滑落,砸在地面冰层上,“嗤”地一声蚀出一个小坑,形状隐约如星点。
“醒了?”冉光荣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正蹲在地上,三枚乾隆通宝压着一个正在剧烈抖动的公文包四角,哭丧棒横搭其上,杆身刻着的“镇魂”二字隐隐发烫。
彭涵汐靠墙坐着,眼镜歪斜,一只手死死按住太阳穴。她的平光镜片后,瞳孔深处闪过一道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倒影——旗袍领口绣着二十八宿图,手中握着一支朱砂笔。
“封魂袋失控了。”她咬牙,“它……主动打开了。”
话音未落,包口猛地一松,一只草人滚落出来。
约莫巴掌大,用枯黄草茎编成躯干,头部缠满黑色胎发。最诡异的是双眼位置——两颗红豆般的东西不断渗出血珠,顺着草茎往下流,滴到冰面时发出腐蚀性的轻响,每一声都对应一个星位凹陷。
冉光荣盯着那血迹,忽然冷笑:“北斗七星?第七星位空了……这是谁给谁下的请帖?”
陈清雪没说话,只是慢慢站起身。她能感觉到双眼仍在发热,但那种撕裂感已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清明——就像暴雨过后,天地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她低头看向草人。
血还在流。
她抬起脚,却没有踩下去。
“等等。”她说,“它不是攻击我们,是在求救。”
话音刚落,整个停尸房温度骤降十度。冰柜自动闭合,发出整齐的“咔哒”声,如同某种仪式的节拍。灯光忽明忽暗,映得墙壁上浮现出无数模糊人影——全都是黎波的脸,或年轻或苍老,或惊恐或麻木,齐齐望向中央那具尚未关闭的冰柜。
柜门缓缓开启。
里面躺着的尸体穿着旧式警服,胸口别着编号牌:津刑-715。正是黎波。
可他的脸……在变。
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剥落,又重生、再剥落,循环往复,仿佛时间在他脸上失控。每一次重塑,都更接近那个坐在石桥上的蓑衣小孩。
“周三未签收。”空中响起低语,不是来自任何方向,而是直接钻入脑海,“阴债阳偿,血偿不过三更鼓。”
彭涵汐猛然摘下眼镜,从夹层抽出一页泛黄纸片——《河图残卷》的一角。她将纸覆于血阵中央,指尖划过残缺符文,低声念道:“天门开,地户闭,二十八宿听吾令!”
血阵猛地一缩。
随即暴涨。
冰面炸裂,裂缝组成完整的星宿图:角、亢、氐、房、心、尾、箕……一路延伸至西方奎、娄、胃。当光芒触及“胃土雉”位时,地面轰然塌陷,露出一个幽深洞口,黑气冲天而起。
那黑气并非无序翻腾,而是有节奏地搏动,宛如心脏跳动。
接着,一只手从洞中伸出。
骨节粗大,指甲漆黑如墨,指缝间夹着半截焦木斧柄。紧接着是肩膀、头颅——一张布满刀疤的脸缓缓浮现,额心有一道竖裂,像是曾被劈成两半又强行拼合。
他披着残破战甲,腰间挂着七颗人头,每一颗都长着黎波的脸。
“李……自成?”冉光荣喃喃,手已摸向乾坤袋中的十二种辟邪砂。
那人影缓缓抬头,眼窝深处燃起两团幽火。他张嘴,声音像是千百人同时低吼:
“我不是来讨债的。”
他举起那只握着斧柄的手,指向停尸房最深处一扇从未开启过的铁门。
“我是来还债的。”
陈清雪瞳孔再次收缩,金光微闪。她看到那扇铁门上,隐约浮现出一行小字,只有她能看见:
“双生归一辰,棺开即门启。”
与此同时,彭涵汐手中的残卷突然自燃,火焰呈淡金色,边缘显现出四个小字——“彭某参校”。她浑身一震,还没来得及反应,草人双眼流出的最后一滴血坠地,正好补全北斗第七星位。
星图完整。
整间停尸房的冰柜同时震动,柜门逐一弹开。每一具尸体胸前都放着一块琉璃残片,上面刻着不同日期:1943.07.15、1965.03.22、1987.09.08……最近的一块,写着明天的日期。
冉光荣缓缓站直身体,左手捏着三枚铜钱,右手握住哭丧棒。他看了一眼陈清雪,又看向彭涵汐。
“你们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
没人回答。
他知道他们记得。
码头雨夜,枪口对准算盘,竹剑挑开麻袋——那时他们还不知道彼此的名字,只知道对方挡了路。
而现在,他们站在同一片冰面上,面对同一个深渊。
“既然来了,”冉光荣咧嘴一笑,将一把花生米撒向空中,“那就别想着回去。”
花生米落地未沾尘,竟悬停半空,每粒都泛起微弱金光,排列成卦象。
乾上坤下,天地否。
逆局。
破!
金光炸开瞬间,李自成怨灵猛然跃出黑洞,斧影横扫,直劈那扇刻着预言的铁门。门面崩裂,露出后面一条幽暗通道,尽头似乎有钟声回荡。
陈清雪迈出一步,右脚落下时,冰层再次裂开,金血顺着鞋帮滑下,在地面勾勒出蛇形轨迹。
彭涵汐扶起眼镜,这一次,镜片后的目光彻底变了。她不再看残卷,而是望向通道深处,嘴唇微动,吐出两个字:
“父亲。”
通道内,钟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孩童的笑声,清脆,天真,却让三人脊背发寒。
那笑声来自很多个孩子。
其中一个,分明就是幼年的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