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瓦片碎裂的瞬间，空气中荡开一圈肉眼可见的波纹。
那半片残瓦本悬浮于水面，金纹勾勒的《蛰龙睡功图》尚有余温，可冉光荣一棒砸下，不是冲人，也不是攻阵，而是直取这象征命格牵引的“信物”。哭丧棒尖端滴着血——混了青铜碎屑的暗红液体，在接触瓦面时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像烧红的铁筷捅进冷油锅。
红绸残丝猛地抽搐，缠在三人腕上的细线如活蛇般向后缩去，却被冉光荣提前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棒身刻痕上。血珠顺着古老符文游走，刹那间腾起一道赤烟，将那些阴柔之气尽数灼断。
“别拜它。”他喘着粗气，左手三枚乾隆通宝在指缝间翻了个圈，“它是锁链，不是引路碑。”
陈清雪低头看自己手腕，红线已退至皮下，但烙印仍在，像是谁用烧红的针绣了一圈咒文。她没说话，只是把刑天斧横在胸前，斧刃朝外，随时准备劈开下一波袭来的幻象。
彭涵汐跪坐在浮石边缘，公文包打开一半，里面不再是文件，而是一块蒙尘的罗盘，铜壳上刻着“子午归正”四字。她手指微颤，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某种近乎宿命的预感——父亲当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若见瓦生光，便是魂归时。”
此刻，那枚从瓦中掉落的锈钉静静躺在潭心，钉帽呈莲花状，底部嵌着半枚指纹模样的凹槽。
“这是……塔心钉？”她喃喃。
话音未落，潭水忽然泛起涟漪。一圈、两圈、二十圈——每一圈涟漪中央，都浮现出一个模糊人影。他们穿着上世纪四十年代的工装，胸口别着编号牌，面容模糊，唯独眼神清明，带着一种不属于亡者的尊严。
“考古队……”彭涵汐喉头一紧。
这些人，正是1943年雷峰塔地宫勘探时失踪的二十名技术人员。官方记录说是塌方掩埋，无人生还。可没人知道，他们是自愿走进这座地下祭坛的。
忠魂不语，只以手势重复同一个动作：右手抚胸，指尖轻点编号，随后缓缓下压，指向因果潭深处。
陈清雪皱眉：“他们在说……任务未完成？”
“不是任务。”冉光荣盯着那枚塔心钉，“是守诺。他们签了生死契，用命换命，镇住不该现世的东西。”
他说完，忽然抬起哭丧棒，反手一击，将钉子敲入自己影子投在水面的位置。
“借我一线阳寿。”他低喝，“换你们开口一次。”
血从脚底渗出，顺着手臂爬至肩颈。他的耳后雷疤再次裂开，这次流出的不再是金血，而是一缕凝实如丝的银光，缠绕在塔心钉周围，竟与那二十道虚影产生了共鸣。
第一道身影动了。
它抬起手，掌心摊开，露出一块焦黑的笔记本残页。纸上字迹模糊，唯有三个数字清晰可辨：7-14-甲子。
“七月十四……甲子年？”彭涵汐呼吸一滞，“就是今年！”
第二道身影则指向自己的喉咙，做出割断的动作，又指了指潭底裂缝，再比出“八”这个手势。
“八个人……被割喉？”陈清雪握紧斧柄，“不对，是在八点钟方向？”
第三道身影突然转身，背对众人，露出后颈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紧接着，其余十七道身影纷纷效仿，齐刷刷转过身去——每一道背后，都有同样的伤口，整齐划一，像是被同一把刀所斩。
“不是死于意外。”冉光荣冷笑，“是献祭。有人拿他们的命，炼阵。”
彭涵汐的眼泪终于落下。
她颤抖着取出父亲的罗盘，轻轻放在水面。铜针起初狂转不止，仿佛被无数意志拉扯，直到她低声念出一段早已烂熟于心的口诀：“乾三连，坤六断，风雷动，山泽通……”
针尖骤然停住，正对最前方那道身影。
那人缓缓回头，嘴唇开合，却没有声音。但彭涵汐看得懂唇语。
——替我，带他们回家。
她哽咽着点头，双手合十，将罗盘推入水中。
刹那间，二十道忠魂同时跪地，额头触水。而后，他们的身体开始崩解，化作二十枚青铜砝码，每一枚都刻着姓名与编号，沉入潭心，排列成北斗七星之形。
“轰——”
潭水逆流而上，如瀑布倒灌天穹。水流在半空中凝滞、塑形，最终凝成一尊金甲力士，手持长戟，立于阵眼之上。它没有面孔，只有两团幽蓝火焰在眼窝燃烧，周身符文流转，竟隐隐形成一道护盾，将红绸残丝彻底隔绝在外。
“守阵灵？”陈清雪眯眼，“他们用自己的魂魄，铸成了屏障？”
“不止。”冉光荣抹去嘴角血迹，“这是‘塔瓦炼魂’之术。古时建塔，必以忠烈之魂镇基。这些人的死，本就是为了这一刻。”
他看向彭涵汐：“你爸知道会这样，所以才让你来找这块瓦。”
彭涵汐怔住。
她一直以为父亲的研究是为了揭开真相，可现在看来，那更像是一场安排已久的托付。他留下残卷、藏起罗盘、甚至故意让女儿看到那些加密档案……都是为了让这一天，有人能唤醒这些沉默的英魂。
“他们守护的是什么？”她问。
没人回答。
因为就在此时，潭边一处漩涡悄然成型。与其他区域被金甲力士封锁不同，这里像是特意留出的通道，水流漆黑如墨，寒意刺骨，触之者皮肤立刻结出霜花。
刘淑雅动了。
她已石化至胸口，左脸酒窝裂开处仍有黑血渗出，但她的眼神依旧清醒。她挣扎着抬起仅剩的右手，竟主动跃入漩涡之中！
“刘淑雅！”陈清雪欲追，却被冉光荣拦住。
“让她去。”他说，“她的能力，本就是连接死者与现世的桥梁。”
漩涡吞没刘淑雅的刹那，潭底传来一阵细微的“咔哒”声。
像是某个老旧拉链，被人缓缓拉开。
数息之后，她的手破水而出，紧紧攥着一只破旧的帆布书包。拉链上挂着一块塑料姓名牌，字迹斑驳，但仍可辨认：黎波。
“这是……他小时候的书包？”彭涵汐接过，手指刚碰上布料，一股阴冷便顺着指尖窜上脊背。
书包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只玻璃药瓶，瓶身布满划痕，标签上写着三个褪色字：续命散。
“名字听着像江湖郎中的假药。”冉光荣冷笑，“可敢在这地方出现的东西，哪样不是要命的？”
他接过药瓶，对着微光细看。瓶内残留些许絮状物，遇水后竟缓缓舒展，如同活物复苏。更诡异的是，那些纤维交织之间，隐约浮现一行极小的字迹——
每日一剂，维系母体重生。
笔迹娟秀而坚定，与彭父笔记完全一致。
“母体？”彭涵汐瞳孔骤缩，“他在实验什么？克隆人？还是……魂魄移植？”
“都不是。”冉光荣盯着那行字，声音低沉，“他是想让一个死人，重新活过来。”
他想起黎波每月十五去乱葬岗祭拜的“李参谋”，想起他枪柄上刻的黄页编号，想起他肾衰竭却查不出病因的怪象……
一切线索都在指向一个恐怖的事实：黎波根本不是黎波。
他是某个早已死去之人的容器。
而“续命散”，就是维持这个骗局的燃料。
“这药……还在生产。”陈清雪突然开口。
她指着瓶底一道极细的刻痕，形状似鱼尾，中间穿了个小孔。“这是津门老药厂七十年代的防伪标记，只有内部人才能复制。说明最近有人重启了生产线。”
“谁有权限？”冉光荣问。
“要么是档案局的人。”彭涵汐声音发涩，“要么……就是当年参与项目的幸存者。”
三人沉默。
答案呼之欲出。
就在这时，刘淑雅从水中爬出，全身结冰，牙齿打颤，却死死抱住那只书包。她张嘴想说什么，可喉咙里只挤出几个破碎音节：
“我……啃到了……记忆碎片……”
她抬起左手，指尖沾着一点灰白粉末，缓缓送到唇边。
下一秒，她双眼翻白，整个人剧烈抽搐，眼角瞬间蔓延出蛛状血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密集。
“停下！”陈清雪伸手去夺，却被她猛地甩开。
刘淑雅咬破舌尖，将粉末混着血吞了下去。
刹那间，她的瞳孔变成漆黑一片，口中吐出一句话，声音却不像她自己：
“第七具诈尸……不是死在我手上……是我替她死了……”
众人一震。
她说的“她”，是谁？
还没等反应过来，刘淑雅又哆嗦着举起右手，在空中虚画了一个符号——
一个扭曲的“卍”字，外围缠绕着蛇形纹路。
“这是……日军‘神葬计划’的标志？”彭涵汐脸色惨白，“二战时期他们在浙东搞人体实验，把活人做成风水仪……”
话未说完，刘淑雅突然瞪大眼睛，猛地指向潭底。
“他来了……穿着西装……袖扣是龙洋……”
冉光荣浑身一凛。
“庹亿帆？”
可还不待他们做出反应，金甲力士忽然调转长戟，戟尖直指那处漩涡。潭水剧烈震荡，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从深处逼近。
刘淑雅瘫倒在地，嘴角溢血，手中书包滑落。
药瓶滚出几步远，瓶盖松动，最后一点絮状物飘了出来，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竟微微跳动了一下，像一颗即将苏醒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