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滚入墨绿液体的瞬间,那滩黏稠的流质骤然塌陷,像被无形之口吞噬。三人脚下一空,失重感如铁钳扼住五脏六腑,耳边不再是鼎心轰鸣,而是亿万声低语——哭丧、婴啼、战鼓、碎骨,层层叠叠织成一张意识蛛网,将他们从皮肉到魂魄尽数缠裹。
冉光荣牙关咬紧,舌尖抵住上颚尝到血味。他左手三枚乾隆通宝早已嵌进掌心,此刻正随血脉搏动微微发烫。他没睁眼,只凭耳后那道雷击疤的灼痛,感知“哭丧棒”残魂在虚空中震颤的方向。一缕金血自唇角溢出,他用铜钱蘸着,在虚无中划下三个点——安魂阵眼成。
“别看那些脸。”他声音沙哑,像是从棺材底爬出来,“那是你死过一万次的倒影。”
陈清雪闭着眼,却比谁都看得清楚。竖瞳在识海深处燃起金焰,胎记处传来温润触感,仿佛有人将一卷暖玉贴在她胸口。《蛰龙睡功图》的残影浮现,子午流注的经络线路在黑暗中亮起微光。她伸手,指尖穿过自己心脏位置,顺着图中脉络向下牵引——不是逃,是沉。
“跟上来。”她低声说,声音里有种奇异的安抚力,像冬夜炉火旁读诗的老友,“往下,别怕黑。”
彭涵汐没有回应。她的意识正被撕扯,无数个“父亲”的幻象在眼前闪过:写笔记的手、咳血的帕子、临终时突然抓住她手腕的枯瘦手指。她想闭眼,可眼皮沉重如压了青铜碑。就在神志即将溃散之际,一股熟悉的气息拂过鼻尖——是旧书页混着樟脑的味道,来自她腋下的公文包。
她猛地吸气,指甲抠进掌心。
不是梦。包还在。
她用尽力气抬手,指尖触到包角,金属搭扣冰凉。那一瞬,所有幻象退潮。她睁开眼,看见自己悬浮在一片由血滴组成的星河之中,每一颗“星辰”都在扭曲呐喊。
“走。”她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却坚定,“我还能撑住。”
三人灵体在安魂阵牵引下,顺着《蛰龙睡功图》指引的轨迹下沉。血河的诅咒如潮水般拍打神识,但再无法将其吞没。越往深处,光线越稀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幽蓝的冷光,来自河底林立的青铜碑林。
每块碑上都刻着一个名字。
“薛”字如刀凿斧刻,深陷石中,边缘泛着暗红光泽,像是刚被血洗过。风无声,碑却在震,嗡鸣如蜂群盘旋。
彭涵汐目光扫过碑林,忽然停住。
一块残碑裂痕蜿蜒,形状竟与她父亲笔记封皮磨损处完全吻合。她心头一紧,正欲靠近,却被冉光荣一把拽住。
“别碰。”他摇头,“这些碑不是石头,是军魂的壳。碰了,你就成了下一个祭品。”
话音未落,地面震动。
黎波的身影从血雾中浮现,双瞳交替闪烁青蓝光芒,如同两盏即将熄灭又强行点燃的灯。他跪在中央最大一块碑前,双手插入胸膛,似要将什么掏出来。喉咙里发出断续的音节:“七……日……换……命……”
“他在循环。”陈清雪瞳孔微缩,“每一世死亡的记忆都在重播,困住了。”
“得打断。”冉光荣啐出一口血沫,“不然等他彻底融合,咱们连净化阵都布不起来。”
“怎么断?”彭涵汐问。
“用生的记忆。”冉光荣咧嘴一笑,露出沾血的牙,“人不怕死,怕忘了活着的滋味。”
他掰开自己最后一把花生米,塞进嘴里狠狠嚼碎,混着金血吐在黎波额心。花生米遇血即燃,腾起一缕淡黄色烟雾,烟中竟浮现出婴儿吮奶瓶的画面——模糊、晃动,却是货真价实的童年记忆。
“听见了吗?”冉光荣抓着黎波肩膀猛摇,“你小时候最爱喝三鹿,甜得齁嗓子,半夜尿床还得亲妈给你换褯子!”
黎波身体一僵。
青蓝双瞳的闪烁节奏出现紊乱。
陈清雪抓住机会,刑天斧横于臂前,刃口轻划,鲜血滴落。血珠未及触地,已被她以指为笔,在空中写下“赦”字。金光乍现,字成刹那,如钟鸣九响,直击黎波识海。
“破!”
黎波仰头嘶吼,双瞳猛然爆发出两道光柱,直射血河上方佛龛。光束交织处,一座扭曲的佛龛缓缓显现,内中老僧背影佝偻,右耳缺失,颈后一点朱砂痣清晰可见——与黎波童年照片中的胎记,分毫不差。
“是他……”彭涵汐喃喃,“前世化身?”
“管他是不是。”冉光荣抹了把脸,“先办正事。”
彭涵汐点头,将公文包抱在胸前,轻轻拉开搭扣。半页河图残卷静静躺在夹层中,纸面焦黑,边缘如被火燎过的蝶翼。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划过卷面,留下一道血痕。
“以前总想着破解它。”她低声说,“现在才懂,有些东西,不是用来读的。”
她将残卷抽出,举过头顶,另一只手抽出旗袍内衬缝着的镇尸银钉,刺入指尖,让血顺着银钉滴落在卷首。
火,燃了起来。
不是寻常火焰,而是幽蓝如磷,带着古老祭祀的肃穆气息。残卷燃烧的速度极慢,每烧去一寸,空中便多出一道符线,七道接连亮起,组成北斗七星之形。
“七星灯……成了。”她喘息着说。
陈清雪立刻将衣领拉开,露出胸口胎记。那纹路与《蛰龙睡功图》完全一致,此刻正随着呼吸微微发光。她将图贴于其上,双手交叠,释放体内阳气。温润光芒如春水荡漾,迅速扩散至整个空间。
冉光荣单膝跪地,哭丧棒插入青砖裂缝,双手结印。七星之光受引,化作七条金龙虚影,盘绕鼎壁,鳞爪分明,龙吟无声却震人心魄。
血河开始沸腾。
不再是诅咒的翻涌,而是净化的熔炼。怨念在光中瓦解,化作灰烬飘散。那些挣扎的面孔渐渐平静,有的甚至露出解脱般的微笑。
“快了。”彭涵汐声音虚弱,脸色惨白如纸,“只要再撑一下……”
就在此时,血河中央的佛龛轰然崩塌。
无名老僧的身影浮现,面容依旧模糊,唯独那只缺失的右耳清晰可见,铜汁滴落,在血河表面凝成北斗结晶。他抬起手,指向陈清雪,声音如磨刀石相擦:
“施主……背了九世的香火债……这一世该还了。”
“还你个头!”冉光荣怒骂,一口带血的花生渣喷出,“老子替天行道都没收钱,你还敢讨债?”
他正要催动哭丧棒,却被彭涵汐抬手制止。
“不对。”她盯着老僧颈后,“那颗痣……动了。”
话音未落,老僧身形一滞。
原本缓慢滴落的铜汁突然加速,顺着脖颈流入脊背,形成一道诡异纹路。他的动作变得僵硬,像是被人操控的提线木偶。
“不是他。”陈清雪眯眼,“是李自成的怨气在借体重生!当年潼关兵败,他将自己的执念藏进了薛家镇魂阵!”
“难怪能操纵守界人血脉。”彭涵汐冷笑,“好一手阴魂夺舍。”
“那就清场。”冉光荣咧嘴,“老规矩——不讲武德。”
他猛地拔起哭丧棒,以棒为引,导引七星金龙俯冲而下。七道光柱齐齐轰击老僧所在位置,炸起漫天血雾。雾中传来一声非人的惨叫,随即是骨骼碎裂的脆响。
老僧跪倒在地,双手抱头,似乎在与体内某种力量激烈对抗。片刻后,他缓缓抬头,眼神竟有一瞬清明。
“走……”他嘴唇翕动,声音微弱,“鼎……要醒了……”
话音落下,整个人如沙雕般崩解,化作一堆青铜碎屑,沉入河底。
血河终于平静。
净化阵运转至极致,最后一丝怨念被炼成光尘。鼎底深处,七盏七星灯逐一熄灭,而在最中心的位置,一道从未见过的裂缝缓缓张开。
婴儿啼哭,从中传出。
那声音清澈、稚嫩,带着初临人世的无助与渴望。彭涵汐浑身一震——这频率,与二十年前妹妹失踪前录下的最后一段录音,完全一致。
“不可能……”她喃喃,“那卷磁带早就烧了……”
陈清雪却已走向鼎心,脚步坚定。她解开衣扣,将《蛰龙睡功图》按在胸口,任由啼哭声穿透皮肉,直击灵魂。
“不是不可能。”她说,“是轮回重启。”
冉光荣站在原地,看着手中哭丧棒上最后一道金光褪去。他知道,这场仗还没完,但至少这一刻,黑暗退散了。
黎明,真的来了。
量子鼎的裂缝越张越大,啼哭声愈发清晰。
彭涵汐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等等!那声音——”
陈清雪已经抬起手,准备触碰裂缝。
指尖距离光晕尚有半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