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屋内的空气像是被抽走了一层。那面鼓静静立在青铜供奉台角,绷紧的皮面上九个名字泛着微光,陈清雪的名字边缘正渗出一丝青气,像雾,又像呼吸。
刘淑雅瘫坐在地,左脸酒窝深陷如井,嘴角还挂着未干的血痕。她的眼角突然裂开一道细纹,一滴血珠缓缓滑落,在昏黄灯光下竟透出诡异的暗红光泽。那血珠滚到下巴时,没有坠地,而是悬停半空,微微震颤。
“这……”彭涵汐下意识后退半步,公文包在腋下发出低沉嗡鸣,仿佛内里封魂袋正与某种无形之力角力。
血珠忽然蒸发,留下一枚菱形结晶,落在她衣领上,反射出冷冽的金属光。冉光荣蹲下身,用花生米壳轻轻拨动那晶体,眯眼看了两秒,低声念道:“帰还?”
没人应声。这个词像钉子,楔进沉默里。
“日文。”他自答,语气却不像认字,倒像在确认某种宿命,“归还。”
话音刚落,刘淑雅的手指猛地抽搐,指甲在地上划出三道短痕——二、八、七。
“不是数字。”陈清雪盯着她手腕脉搏,声音压得极低,“是频率。她的心跳,和刚才鼎层数震动一样。”
黎波站在鼓前,目光死死锁住“李参谋”三个字。他的双瞳已经开始发蓝,像是有两团幽火在眼球深处点燃。袖口那枚民国龙洋不知何时又滑了出来,滚落在地,正面朝上,映着鼓面微光,清晰显出两枚袖扣的印记。
冉光荣没再废话。他掏出乾坤袋,十二种辟邪砂倾入掌心,顺着指缝洒向地面。砂粒落地即凝,却不见燃起青烟,反而像被吸进了水泥缝隙,无声无息。
“反噬阵。”他冷笑一声,把最后三枚乾隆通宝拍在刘淑雅腕上。铜钱贴肤即烫,她的脉搏猛地一跳,瞳孔短暂睁开,只吐出四个字:“二十八层……送魂路。”
随即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送魂?”彭涵汐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向公文包。封魂袋自动展开,黑气翻涌,却迟迟无法成形,“它不想让我看……有人在另一边拽着记忆不放。”
“那就别看。”冉光荣站起身,从马甲口袋掏出一叠《奇门遁甲》残页,撕下一页,包住一把花生米,扔进嘴里嚼了两下,含糊道:“咱们自己造条路。”
他蹲下,将花生米一颗颗按进地面裂缝,分作两列,每列十四颗。接着抽出哭丧棒,插在中央,棒身金液顺着节缝滴落,在砂粒间勾出星轨轮廓。三枚乾隆通宝分别置于乾、坤、坎三位,铜钱边缘渗出淡淡紫电,与耳后疤痕的金光遥相呼应。
“你这是要……”陈清雪握紧刑天斧,目光扫过鼓面。
“借个道。”冉光荣咧嘴一笑,牙缝里还卡着半粒花生,“他们不是想‘归巢’吗?我帮他们开门——但门开在哪,我说了算。”
话音落下,地面纹路骤然亮起,浮现出层层叠叠的环形刻痕,与青铜鼎内部的二十八层结构完全一致。空气中泛起涟漪,像是有看不见的门正在缓缓开启。
鼓面九名同时震颤,尤以“陈清雪”与“黎波”二字最为剧烈,青蓝光芒交织缠绕,竟在空中拉出一道微弱光桥。
“坤位交给你。”冉光荣指向陈清雪,“守住阵眼,别让外面的东西进来。”
她点头,一步踏出,右脚精准踩在坤位节点。斧刃插入地面,金光沿纹路蔓延。可就在阵法即将稳定的一瞬,她耳边突然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
“姐……别让他们把我嫁出去……水好冷……”
是妹妹。
陈清雪浑身一僵,指尖发麻。她猛地咬破舌尖,血腥味炸开在口腔,硬生生将那声音逼退半寸。但她知道,这不是幻觉——那是六岁那年,海河夜里的最后一句话。
彭涵汐那边也不太平。她闭着眼,双手却不受控地在空中书写,指尖划过之处,留下淡蓝色光痕,竟是失传已久的《河图》残篇。公文包剧烈震颤,封魂袋几乎要破体而出。
“墨斗线!”冉光荣喝道。
彭涵汐立刻反应过来,扯下腰间水袖,抽出浸过黑狗血的墨斗线,迅速缠住自己双腕。红线勒进皮肤,蓝光随之黯淡,但她额角已渗出冷汗,嘴唇微微发紫。
最诡异的是黎波。
他双膝一弯,跪倒在地,双眼爆发出二十八道细如针尖的光束,齐齐射向阵眼中心。那些光束并非杂乱无章,而是按照特定顺序闪烁,宛如星宿排列。他的身体开始透明化,像是魂魄正被一点点抽离。
“黎波!”陈清雪厉声喊。
他没回头,只是抬起手,轻轻按住自己后颈。衣领滑落,露出一片淡蓝色刺青——由二十八颗星点连成的北斗图案,末端直指天枢。
“我认得这条路。”他声音沙哑,却带着奇异的平静,“当年……我是最后一个活着走出地窖的人。”
冉光荣盯着那刺青,眼神微变。他想起彭父笔记里提过一句:“薛家军魂,七十二寨,唯有一人背负星图归葬。”
原来不是归葬。
是镇守。
阵纹越来越亮,空间扭曲加剧,供奉台上的浮雕刀锋竟开始轻微震颤,仿佛感应到了什么。鼓面“李参谋”三个字突然裂开一道细缝,黑色蜡油从中缓缓渗出,滴落在地,发出“嗤”的轻响,像是烧灼皮肉。
“快稳住!”冉光荣低吼,将哭丧棒狠狠砸进阵心。雷光不再炸裂,而是如蛇般缠绕升腾,与二十八道光束交汇于一点。
就在此时,刘淑雅眼角再次渗血。
这一次,血珠未落,而是在她睫毛上凝成一颗晶莹露珠。露珠中,倒映出一段模糊画面:风雪夜,地下密室,一群穿昭和军服的人围着一口青铜鼎,鼎内层数分明,正从二十八递减至一。
还有个女人的声音,用中文夹杂日语低语:“魂归者,非死也,乃引路之钥……”
画面戛然而止。
露珠坠地,碎成七瓣。
彭涵汐猛然睁开眼,瞳孔仍残留一抹幽蓝。她颤抖着伸手探入公文包,这一次,拽出的不是黑气,也不是木片,而是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个年轻女子,穿着旧式护士服,胸前别着徽章,上面刻着“津门陆军医院·昭和十九年”。
她面容模糊,唯有眼睛清晰可见——竖瞳。
与陈清雪一模一样。
“这是……”彭涵汐声音发抖。
陈清雪没接话。她死死盯着照片,胸口起伏剧烈。刑天斧还在震,但不是因为阵法,而是它自己在“醒”。
供奉台上的浮雕突然发出一声轻响。
刀柄处的“壬午归位”四字,悄然变成了“癸亥”。
正是妹妹失踪那年。
鼓面九名再度闪烁,这次顺序变了。不再是随机亮起,而是从“李参谋”开始,依次点亮:黎、刘、彭、冉、陈、龚、庹、薛。
第八个名字亮起时,整个房间温度骤降。
第九个名字——“薛”——迟迟未亮。
可就在众人屏息之际,鼓面皮革微微隆起,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背面,试图顶破而出。
黎波的光束仍在注入阵心,身体已近乎透明。他忽然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们有没有听过一种说法……人死了,魂会迷路?”
没人回答。
他笑了,笑得像个终于找到回家路的孩子。
“其实不是迷路。”他说,“是有人不让你回来。”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化作一道蓝光,冲入阵眼。
地面纹路轰然炸亮,二十八层环形刻痕逐一点亮,如同倒计时归零。
鼓面最后一字——“薛”——终于泛起微光。
可那光,是血红色的。
陈清雪抬头,看见供奉台浮雕的刀锋,缓缓偏转了一个角度。
不再指向天津之眼。
而是直指她脚下。
整座戏院的地基,开始发出低沉的嗡鸣,像是有无数亡灵在地下齐声诵经。
冉光荣抹了把脸,从怀里摸出最后一包花生米。包装纸已经泛黄,边角卷曲,上面用毛笔写着一行小字:“壬午年,哭丧棒断日。”
他撕开纸,倒出花生,却发现里面混着一颗黑色石子。
石子表面,刻着一个“黎”字。
他抬头看向阵眼,那里只剩下一件警服外套,静静躺在地上。
袖口空荡荡的。
那枚民国龙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