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在防空洞的水晶簇上凝成细珠,缓缓滑落,像谁在暗处无声垂泪。光球早已不见踪影,只余下那根悬浮灵魂的晶体柱体,在冷光中微微震颤,仿佛尚未从惊扰中平复。空气里弥漫着铁锈与旧纸混合的气息,公文包夹层仍在轻微抖动,像是有封未寄出的信急于破封而出。
彭涵汐蹲在地上,指尖轻触那卷滑出的微型录像带。带身潮湿,表面浮着一层极淡的霜纹,隐约可见“沪-07”字样。她没捡,只是将左手三枚铜钱并排压在带子一端,铜面泛起微红,如同被无形之火烘烤。
“陆家嘴。”她低声说,声音不似确认,倒像在试探某个禁忌地名的重量。
话音落下,公文包内传来一声闷响,似有金属薄片在内部刮擦。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摘下玳瑁镜架,露出眼底一道浅金色细线——那是幼年修习《河图秘录》留下的烙印。她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在掌心罗盘上,阴刻纹路瞬间活化,指针剧烈旋转,最终停驻在东南偏东十五度。
“不是地图坐标。”她喃喃,“是气脉流向。”
她将录像带塞入公文包夹层,封魂袋口的符线自动收紧,发出细微的“咔”声,如同老式相机快门按下。几秒后,包面浮现出一片模糊投影:一座天桥横跨高架,桥面行人稀少,但每一步落点都精准踩在风水“断龙点”上。桥中央立着一根废弃信号杆,杆底缠绕着褪色红布条,形如祭幡。
“找到了。”她抬头,目光穿过冉光荣残留在地上的花生米卦象,“他们用活人脚步喂养结界。”
陈清雪站在洞穴边缘,刑天斧斜扛肩头,刃面残留的血液已半凝,映不出人影,只有一道扭曲的光斑缓缓游走。她没说话,只是抬起右手,将袖口挽至肘部,露出手腕上那道尚未愈合的割伤。伤口边缘泛青,像是被某种古老文字蚀刻过。
她知道,这伤不是为了破幻音而划的。
是为了记住——那个在梦里叫她“女儿”的男人,最后一次出现在她六岁生日那天,手里握着一块刻有“斩龙台”三字的石牌。
“能劈开吗?”彭涵汐问。
陈清雪没回答,而是走到晶体柱前,伸手贴上其中一颗未被夺走的光球。画面闪现:暴雨夜,一名穿藏蓝警服的女人跪在隧道口,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婴儿背上有一块青铜楔状胎记。女人抬头望天,口中念着:“以我之命,换你一线生机。”
画面戛然而止。
她的手指微微发抖,但很快收力,转身走向洞口。风从隧道深处灌入,吹得她太极高领衫猎猎作响,枪套上的《六韬》残句在幽光中若隐若现。
“跟上。”她说。
她们走出防空洞时,天仍未亮。城市轮廓在远处闪烁,陆家嘴方向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紫色,云层低垂,却无雨意。陈清雪踏上地面,脚底传来一阵异样震动——不是地震,而是某种巨大机械在地下缓慢呼吸。
彭涵汐取出星象纱布,将其覆于双目之上。织物中的星图开始自发光,每一颗“星辰”都在微微跳动,对应着都市建筑群的能量节点。她闭眼感应,忽然开口:“结界在用人流供能,每小时整点,会有七十三个特定身份的人走过那座天桥——身份证尾号、出生时辰、血型,全部吻合‘镇魂七十二煞’加‘主祭一人’的阵法要求。”
“现代版活祭。”陈清雪冷笑,“挺会变通。”
她不再犹豫,猛然跃起,刑天斧高举过顶,斧刃直指苍穹。罡风骤起,卷动她额前碎发,露出眉心一道几乎不可见的裂痕——那是她六年来第一次尝试主动唤醒竖瞳。
斧落。
没有轰鸣,只有一声极钝的“咔”,像是钥匙插入生锈锁孔。虚空裂开一道细缝,起初不过发丝宽窄,随即迅速扩张,边缘泛起琉璃色波纹。裂缝上方,云层翻涌,竟凝成一座悬空高台的轮廓:四根青铜柱支撑台基,台面刻满密文,中央立着一块巨碑,碑前跪着一人,背影熟悉得令人心悸。
“陈德金。”彭涵汐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陈清雪没动。她盯着那道背影,盯着他左肩微微下塌的习惯性姿势,盯着他腕上那串从未离身的桃核手串——那是她五岁时亲手为他穿的。
可她脚下地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龟裂。每一道裂缝中,都浮现出一张人脸——全是失踪勘探队员临终瞬间的表情,嘴唇开合,无声重复着同一句话:“你母亲死于你出生那天……你母亲死于你出生那天……”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右瞳已化作竖线,幽绿如磷火。
第二斧,斜劈而下。
裂缝扩大,狂风涌入,几乎将彭涵汐掀翻。她急忙将星象纱布缠住手腕,另一端系在公文包带上,整个人扑倒在地,才勉强稳住。就在此时,她瞥见罗盘指针末端闪过一个缩写符号:丙午雷火。
她心头一震。
那是父亲最后一次任务的代号。
第三斧,横扫。
结界彻底撕裂。
云层翻卷,显现出完整的“斩龙台”全貌。高台悬浮于都市上空百米,下方车流如常穿梭,却无人抬头。台中央石碑终于显露全文,字迹由血红渐转墨黑:
“以薛女之血,补天地之缺;以父之魂,镇九幽之门。”
陈清雪跃上高台,落地时膝盖微沉,但她立刻站直。风太大,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可她死死盯着那道背影。
“爸。”她喊。
那人缓缓回头。
面容苍老,却未扭曲,眼神清明,带着一丝久违的笑意。他张了口,似乎想说什么,可就在此时,石碑底部浮雕忽然亮起——一根根青铜楔钉入脊柱的画面中,最顶端那根楔子的纹路,竟与她胎记完全一致。
彭涵汐在下方仰头望着,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这块碑,不是预言。
是契约。
而且早已签好名字。
陈清雪一步步走向父亲,刑天斧拖在身后,刃尖与高台摩擦,溅出几点火星。那些火星并未熄灭,反而悬浮空中,排列成北斗第七星的形状。
“你早就知道我会来?”她问。
陈德金点头,声音沙哑:“我等了二十六年。”
“为什么是陆家嘴?为什么是现在?”
“因为今天,”他抬起手,指向城市天际线,“黑洞开始吞噬第一缕晨光。”
果然,东方天边本该泛白的位置,出现了一个极小的黑点,周围光线如水流般被吸入其中,无声无息,却令人窒息。
彭涵汐猛地翻开公文包,取出一张泛黄图纸——那是她父亲遗留的《沪地龙脉图》残页。她将图纸对准高台投影,瞬间,两者重叠的部分浮现出一行小字:
“楔入者,必承其痛。”
她抬头,正要提醒,却见陈清雪已伸出手,指尖距父亲手掌仅半寸。
就在这时,陈德金的表情变了。
他瞳孔骤缩,猛地抬手将她推开。
陈清雪踉跄后退,眼睁睁看着父亲的身体开始透明化,如同被风吹散的烟尘。他张了张嘴,最后吐出三个字:
“别信碑。”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彻底消散。
只剩那块石碑,在晨风中静静矗立。
陈清雪跪在地上,手中抓着一块从父亲衣角扯下的布片。布片背面,用极细的墨笔写着一行小字:
“清雪,若你看到这行字,说明我已经选择了不告诉你真相。”
她抬头望向石碑,忽然发现,刚才明明清晰可见的文字,此刻竟变得模糊不清,唯有底部浮雕中的那根青铜楔,正缓缓渗出一滴暗红液体。
液体沿碑身滑落,在触及地面的瞬间,化作一朵半透明的莲花。
花瓣展开,露出花心一枚微型齿轮,齿缘凹槽形状,与刘淑雅左脸酒窝完美契合。
陈清雪缓缓站起,将布片塞入怀中,右手紧握刑天斧。
她没再看那朵花。
而是抬头望向那个正在扩大的黑点。
风停了。
整个城市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她迈出第一步。
斧刃划破空气,发出一声极轻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