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火车规律的哐当声像是唯一的节奏。
包厢顶灯早已熄灭,只留一盏昏暗的壁灯,在沈恪那边的铺位投下一小圈模糊的光晕。
对面下铺,林晚星僵直地躺着,薄被被她拧成了麻花。她紧闭着眼,可那些画面却更加清晰地在脑海里翻腾……回忆是无声的海啸,总在不设防时,将人淹没:
王鸿飞手中泛黄照片上,那个抱着孩子、笑容清澈又带着忧郁的年轻女人;企业宣传室里,陈奥莉妆容精致、气场全开的剪彩侧影。
两张脸在她脑中诡异重叠。
接着是妈妈方韵模糊而温暖的脸,哥哥林旭阳离家前那个沉默复杂的回眸。
沈恪成熟温和却棱角分明的轮廓、黎曼算计的眼神,最后是父亲狰狞的表情和挥起的拳头……以及自己手腕上那道微微凸起的疤痕。
“呃……”一声极轻的、压抑的痛哼从她喉咙里挤出。
不是剧痛,而是一种无焦灼感,像无数蚂蚁在血管里啃噬爬行。心慌得厉害,胸口发闷,吸气变得困难,呼气却又短又急。冷汗从额角、后背渗出,浸湿了睡衣。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她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这种尖锐的痛感来压制内心的翻江倒海。
她知道原因。红水乡之行太过匆忙,忘了带药。
几天没吃,那些被强行镇压下去的黑色潮水,终于找到缝隙,汹涌反扑。内心的风暴,从不管你是否准备好,说来就来。
自我厌弃、不安全感、对过去的恐惧、对未来的茫然……各种负面情绪交织成一张巨网,将她越缠越紧。
她不敢动,怕惊动对面的沈恪。只能死死咬着唇,忍受着一波强过一波的心悸和眩晕,在寂静的夜里独自挣扎。最深的痛,悄无声息。
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
记忆却不受控制地闪回——
从前这种时候,王鸿飞总会第一时间发现。他会轻轻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用自己的掌心贴住她的,声音又低又缓:“星星,痛就掐我,我陪你。”
他还会掏出她最喜欢的桃子味和橘子味的软糖,剥开糖纸,塞进她嘴里,说:“甜不甜?吃点甜的,心情就好了。”
甚至有一次,她发作得特别厉害,整夜睡不着,王鸿飞就抱着电脑,坐在她床边的地板上,一边处理自己的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讲他老家的趣事——抓山鸡、采蘑菇,用竹篾编小蚱蜢……他那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温和又有耐心,像一张柔软的毯子,慢慢把她裹住,隔开了外界的尖锐。
那些记忆如此清晰,带着橘子糖的甜味和山间青草的气息。可现在,他不在。只有冰冷的铁轨声,和对面那个……才认识没多久、虽然很好,但终究隔了一层的“哥哥”。
她尤其害怕沈恪知道。怕这来之不易的、像“哥哥”一样的温暖,会因为她这“不堪”的、反复的病情,因为她可能不得不解释的那些混乱过往而消失。她太怕看到对方眼中可能出现的怜悯、疏远、或不耐。她宁愿硬扛,假装无事发生。越珍贵的东西,越怕弄碎。
她又想起更早的时候,在云港医院的精神科,江盛医生总是先敲门,用平稳的声音告诉她:“林晚星,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但这是症状,它会过去的。”然后递给她温水和分好的药,看着她服下,并不多说。安静地陪她坐一会儿,直到最剧烈的波动平息。他的专业和冷静,像一道坚固的堤坝。
可现在呢?没有王鸿飞,没有江医生。只有她自己,和这该死的、熟悉又陌生的崩溃感。
她默默告诉自己“症状会过去的,会过去的……”但无效。她像一艘正在漏水的船,在黑暗里无声地下沉。
细微的、无法完全抑制的抽气声,还是惊醒了浅眠的沈恪。
他几乎是立刻睁眼,医生本能让他瞬间判断出声源和异常。他无声侧身,目光投向她。
昏暗光线下,他能看到那个蜷缩的身影在微微发抖,呼吸短促紊乱。他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她那份努力压抑、不想惊动他、更不想被他发现的倔强和……恐惧。
他瞬间明白——她不仅在忍受身体的不适,更在害怕被他看穿背后的不堪。
真正的脆弱,不是眼泪,而是拼命装作无事的样子。
沈恪的心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一股强烈的慌张瞬间攥住他。理论知识他有,甚至深入研究过。可当对象是林晚星,那些冷静的条条框框瞬间失效。
他知道王鸿飞有套安抚她的方法。而他呢?几个小时前,她凑过来按住他时的气味和触感,以及自己身体那瞬间的失控,还清晰留在记忆中。这让他对此刻任何可能过于亲密的接触都有一丝迟疑和心理障碍——他怕自己反应不当,更怕惊扰她、让她雪上加霜。
可他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在痛苦里挣扎。
沈恪深吸气,强迫自己冷静。他轻手轻脚坐起身,没开灯,借着微弱的光线,摸索着拿起小桌板上的保温杯,倒了杯温水。
然后,他走到她的铺位边,蹲下,声音放得极低、极缓,仿佛怕惊扰了易碎的珍宝:“晚晚,睡不着吗?喝点温水?”
林晚星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小动物,下意识缩得更紧,脸深深埋进枕头,含糊地抗拒:“……不喝……我没事……你睡你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微弱的颤音和竭力维持的平静,反而更显脆弱。
沈恪的心一沉。他没离开,也没试图碰触她,只是将温水放在旁边的小桌板上,保持着蹲踞的姿势。
“火车声音是有点吵,”他试着找话题,声音平稳温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节奏,“尤其是深夜,听得特别清楚。我刚才好像数到铁轨接缝响了三千四百多下,不知道数错了没有。”
他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自嘲式幽默,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
林晚星没回应,但紧绷的肩背似乎细微地松弛了一毫米。
沈恪继续不着边际地轻声说着,语调平稳:“宁州那边现在应该降温了,不知道我们回去时,小区海棠花还开着没……你喜不喜欢桂花糖?我母亲很擅长做,下次可以让她……”
他的话被林晚星一声极力压抑却还是漏出来的抽泣打断。
她终究没忍住。那些混乱的思绪和身体的不适,在他笨拙却异常耐心的温和嗓音里,仿佛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宣泄口。
沈恪的声音顿住。他看着那微微颤抖的单薄肩膀,沉默了几秒。
内心两个念头在打架:一个声音说,应该像江盛那样专业冷静指出这是症状,给她明确的指令;另一个声音却嘶吼着,想不管不顾地把她捞起来紧紧抱住,告诉她别怕有我在。
但后者……他不敢。
他怕自己的怀抱不够纯粹,怕那份深藏的感情会泄露惊到她,更怕自己一旦抱上去就会再也舍不得松开。
最终,他做出了一个折中的、极其克制的动作——伸出手,非常轻地,用手指的背面,极快地碰了一下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腕,感受了下那里的皮肤是冷是热,一触即分,快得像是错觉。
“……没事的,”他的声音更低,几乎融进车轮声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力量,“只是没睡好。热水在这里,渴了就喝。我就在对面,睡不着的话……可以继续数铁轨声,或者叫我。”
“我在”——本身就是最强大的安慰。
他甚至故意压低声音补了一句,试图让气氛轻松一点,“我数数经常错,你可以纠正我。”努力让这句话听起来像个轻松的玩笑,尽管他自己的心还提着。
他说完,便站起身,没有多余的安慰,也没有追问,仿佛他只是起来倒了杯水,说了几句闲话,然后又回去休息。
他重新躺回自己的铺位,背对着她,给她留下完全的空间和尊严。
他选择不知、不问、不点破,只用一种沉默的、不离不弃的姿态告诉她:我就在这里,你需要,我就在;你不想说,我绝不探看。
但他全身的感官都警惕地关注着身后的动静,呼吸甚至不自觉得放得更轻,试图去迎合她那逐渐平缓下来的呼吸节奏,心跳又快又重,像是在胸腔里敲鼓。
林晚星愣住了。
那一下轻如羽毛拂过的手背触感,和他后面那些笨拙的、试图轻松氛围的话,奇异组合在一起,和她记忆中任何一种安抚方式都不同。
没有王鸿飞那种带着目的性的温柔包裹,也没有江医生那种冷静专业的指令。
就是一种……有点生涩,有点迟疑,但无比真诚的“我在”。一种被小心翼翼护着的、不被追问的尊严。
她慢慢松开掐在掌心的手指。胸口的窒闷感似乎减轻了点。她偷偷地、极小幅度地侧过脸,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向对面铺位那个背对着她的、挺拔却略显紧绷的背影。
安全感不是确信没有风暴,而是知道有人会为你守夜。
月光偶尔透过车窗帘隙,掠过他宽阔的肩背,那沉默的姿态,像一座可以安心依靠的山。
一种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混合着羞愧、感激、疑惑和莫名安心。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够到那杯温水,小口小口地喝下去。温热水流划过干涩喉咙,确实舒服很多。
心跳渐渐恢复正常节奏,冷汗也停了。虽然那些负面的念头并没完全消失,但至少,暂时退潮了。
她重新躺好,拉高被子,仿佛那被子上也沾染了他刚才留下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她闭上眼睛,开始尝试着……去数那哐当哐当的铁轨声。
一下,两下,三下……数着数着,意识终于慢慢模糊,沉入了一个没有噩梦的安全黑暗。
听着身后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沈恪紧绷的肩线缓缓放松下来。他无声吁出口气,抬手揉揉眉心,才发现自己掌心也沁出一层薄汗。
这比做一台精密的心脏手术还要耗心神。
他忍不住悄悄转身,在昏暗的光线下凝视着她终于舒展的睡颜。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柔和阴影,鼻翼随着呼吸轻轻翕动,像个终于找到安全感的孩子。他目光不自觉地变得柔软,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惜。他甚至极轻地、用气声笑了一下,带着无奈的宠溺:“总算睡着了。”
只要她好,他这点笨拙紧张,根本不算什么。爱大概就是,你好了,我怎么都好。
但心底某个属于医生的角落,却轻轻敲了下警钟。他见过太多病人,对情绪的“不对劲”有种直觉。晚星刚才的反应——那突如其来的强烈恐慌、无法控制的发抖、还有几乎要溢出的害怕——来得太快太猛,和他了解的她之前的状况有些不同。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手机,将屏幕亮度调到最低,像做贼一样飞快查了查。不是为了窥探她的隐私,只是想……更懂她一点,更知道该怎么帮她。
当关心越过界限,就有了个新的名字,叫在乎。
“突如其来的强烈害怕……心慌、手抖、出冷汗……”他看着屏幕上的字句,眉头微微拧起。这描述,和她刚才的样子,重合度有点高。
所以,不仅仅是情绪低落?更像是一种……被突然触发、来势汹汹的强烈焦虑?
他想起她看到董屿白视频时惊惶的样子,确实反应过度;想起她和王鸿飞通话时那些看似无意的话。是不是有什么具体的事,像钥匙一样,不小心打开了她心里那个装着恐惧的盒子?
如果是这样,那或许能有更明确的方法去保护她,而不仅仅是看着她在自己不熟悉的领域里挣扎。
“没事了,晚晚,不怕。”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明天就找江盛那家伙聊聊,非得问出个所以然来不可。”
夜依旧深沉,火车依旧轰鸣。
但在这个小小的软卧包间里,守夜人仿佛找到了一缕线索。他守护的不仅仅是她的睡眠,更是一份想要真正读懂她、为她遮风挡雨的决心。不管前路如何,但至少,今夜,他为她点亮了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