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bd核心区,宁州新天地广场在八月的烈日下灼灼发亮,像座冰冷的玻璃巨兽。
林晚星站在楼下,抬头仰望高耸入云的建筑,心里莫名发怵。不是怕这楼,是门后那个所谓的“家”,和她口袋里那张写着“林旭阳”名字的沉甸甸的房产证。
“走啊,星星,发什么呆?”董屿白一手插兜,另一只手蠢蠢欲动地想揽沈梦梦的腰,最后只假装活动了下手指。
沈梦梦没理他,盯着手机户型图喃喃:“这栋楼承重墙分布不错,改造空间大,层高足够做隔音……不知道实际噪音水平怎么样。”
王鸿飞安静地站在林晚星身侧半步,语气依然温和:“晚星,是这里了。”
他手里提着她的随身小包,另一只手上的手机屏幕却亮着密密麻麻的英文邮件——林晚星转发给他的,关于美国入学和签证的流程。
林晚星甩甩头,换上夸张的活泼:“走,带你们见识一下本小姐的‘行宫’!”
电梯无声,直达20楼。
电梯门打开,静谧走廊铺着雅灰地毯。空调送来带香氛的凉风。
“2001……是这里了。”林晚星翻出门卡,深吸一口气,贴上门禁感应区。
“嘀——”
门开的瞬间,一股混杂的气味涌出——饭菜油烟、廉价空气清新剂的甜腻,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汗味。
“哎哟喂!晚星!小王老师!你们可算到了!”
孙阿姨系着大红牡丹围裙,笑脸迎出来,目光飞快地扫过董屿白和沈梦梦。
“还带了朋友来啊?欢迎欢迎!这位是陈董事长家的小公子吧?你上次和晚星来云港,我们见过的。你肯定不记得了,那顿饭是我做的。这位是……”孙阿姨望向沈梦梦.
“晚星的朋友,沈梦梦。”沈梦梦客气得同孙阿姨握了一下手。
“幸会幸会,哎哟,这气质可真好啊!快请进快请进!”她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从玄关鞋柜里掏出几双颜色各异的、从批发市场买的拖鞋,“来来来,换鞋,家里我刚拖过!”
林晚星目光所及之处,让她的大脑几乎宕机。一个空间从“房子”变成“家”,需要的是归属感;而从“家”变回“房子”,只需要一个不请自来的入侵者。
巨大的落地窗,被俗气的金色枫叶窗帘遮得严严实实;高级灰地砖上,铺着彩色塑料地垫;极简的白色磨砂皮沙发,被蕾丝边沙发罩全面覆盖;原木茶几压着厚玻璃板,底下塞着超市优惠券,和“出入平安”红剪纸;保姆房还隐约传来游戏音效。
王鸿飞的眉头几不可查地一蹙,随即恢复平静,默默将林晚星的小包放在唯一的空位——一个搭着工装外套的椅子。
沈梦梦完全过滤了这诡异的混搭风,专业地走到窗边,拨开窗帘一角,看向外面:“View确实无敌,楼间距也合适,基础条件很好。”她侧耳听听,“目前设备噪音不明显。”
董屿白撞了下林晚星胳膊,压低声音:“行啊林晚星,你家保姆……是把五星级酒店和农家乐基因重组了?”
林晚星的脸瞬间涨红,被侵犯领地的恼怒和难堪涌上心头。
孙阿姨热情张罗:“晚星,你看这房子多大!黎曼真是疼你!让我先来打点好,里里外外都收拾遍了!以后阿姨肯定把你照顾得白白胖胖的!”
她又转向沈梦梦,殷勤道:“沈小姐,你看这房子怎么样?又大又宽敞,还是复式结构,楼上楼下。晚星晚上想住哪间住哪间,多舒服。”
沈梦梦保持礼貌微笑:“谢谢阿姨,叫我梦梦就好。房子格局确实不错。附近还有没有类似的房子,出租或卖的?”
孙阿姨眼睛一亮,巴掌一拍:“梦梦你一看就是高端白领丽人。这种房子最配你。对门也是300平米的大平层!一模一样的落地窗,看江景比这边还正!开发商自己留着招租!毛坯房,干干净净,怎么布置都行!你要是把对面租下来,我可以帮忙打扫卫生。”
林晚星看出孙阿姨是黎曼的眼线,这地方从里到外都没她的位置。她下意识看向王鸿飞,想寻求一点支持。
王鸿飞却低着头,手指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语气平静无波:“晚星,Eason秘书发的补充材料,关于成绩和财产证明,还得回云港办。时间紧,最好七天内搞定,赶上那边开学。”
他的声音温和体贴,但听在林晚星耳里,却像冰水,浇灭了她最后一点希望——他甚至在帮她规划离开的流程。
这时,孙阿姨的儿子小虎从保姆房冲出来,吼了句:“爸!别动我装备!”才看到客厅里一群人,愣了一下,又哧溜跑回去关上了门。
那声“爸”清晰提醒林晚星,这里已是别人的“家”。
她的“家”在哪?云港那个充满痛苦回忆的别墅?还是这个被继母眼线占据的公寓?
董屿白正兴奋地说:“梦梦姐,你要是租下来,我天天来给你当免费保安!”
王鸿飞的冷静规划,孙阿姨一家的烟火气息,董屿白和沈梦梦对未来的探讨……所有声音交织成巨大的孤独感,将她包裹。
她像个局外人,站在自己名义上的房子里,看着别人的生活。
她轻轻扯了下王鸿飞的衣袖,声音带着委屈和依赖,只让他听见:“鸿飞哥,我到底该不该去美国读书?其实……我只想见哥哥。” 她把“只想”咬得很重,巨大决定背后,不过是个女孩想找到唯一亲人的简单愿望。
她不想离开他。
王鸿飞抬眼,眼神温柔,却隔着层磨砂玻璃。他抬手想揉她的头发,却在空中停顿住,最终只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语气像教导不懂事的孩子:“晚星,你成年了,自己的事要自己决定。”
啪嗒。
林晚星心里那点期待的火苗,被轻轻吹熄。成年人世界最残忍的礼仪,就是微笑着将依赖你的人,轻轻推回孤独的轨道。
她不依不饶望向他:“那么,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选?”
王鸿飞沉默了几秒,避开了她的目光,看向俗气的金色窗帘,声音低沉清晰:“晚星,我永远不会是你。但我永远会尊重你的决定。”
“尊重”是这个世界上最体面、也最冰冷的距离。
林晚星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孙阿姨还在热情地围着沈梦梦介绍对门的房子,董屿白在一旁插科打诨。
周围的嘈杂衬得他们之间的沉默更深。
尖锐的疼痛和赌气般的冲动攫住林晚星。
好
你要尊重是吧?
要我自己决定是吧?
她猛地掏出手机,指尖发颤,点开那封早已写好的回复邮件。几乎把屏幕举到王鸿飞眼前,声音带着破罐破摔的颤音,眼睛紧紧盯住他:“确认邮件已经写好了。鸿飞哥,你告诉我,到底要不要发?”
这是最后的通牒,最后的试探:拦住我,只要你说一个字,哪怕犹豫一下!
王鸿飞死死盯着“发送”按钮,喉结剧烈滚动,下颌绷紧,呼吸停滞,握着手机的手指节泛白——几秒内,某种剧烈的挣扎几乎要冲破面具。
然而,最终,他艰难地移视线,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嘶哑:“晚星,如果你想好了……就发吧。”
就发吧。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最终判决,砸得林晚星头晕眼花,心口那片空落落的地方被冰冷的绝望填满。
所有的期待、试探、挣扎,显得无比可笑。
好。很好。这就是你的尊重。
她不再看他,低头带着自毁般的决绝,狠狠戳下了“发送”!
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随之是一种虚脱般的无力。原来按下发送键的瞬间,也按下了结束某个故事的开关。
她抬起头想扯出无所谓的笑容,脸上的肌肉却僵硬无比:“搞定!王鸿飞,接下来就麻烦你……帮我盯着流程啦。七天内哦。”
她把“七天内”咬得极重,像用刀反复切割的心。
王鸿飞没有回应,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只是沉默僵硬地站着,下颌绷得像石头。刚才那一瞬的挣扎仿佛从未存在过。浓重的压抑悲伤,几乎冻结空气。
董屿白和沈梦梦终于察觉不对,困惑地停下交谈。
“嗒——”
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
世界安静了一瞬。最伤人的告别,不是声嘶力竭的争吵,而是心照不宣的沉默。
林晚星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却又像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带来一种麻木的轻松。
她转身走向阳台,楼下车流如织,人群渺小如蚁。
王鸿飞僵在原地,发送成功的提示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抽搐。“别走”在喉咙里翻滚,却被他生生咽下,化作喉结一次艰难的滑动。他低下头,锁上手机屏幕,仿佛这样就能切断那个无法撤回的决定。
“叮咚——”
清脆的邮件提示音划破寂静,刺耳地来自林晚星的手机。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
她手指僵地解锁屏幕。
发件人:Eason Zhous Assistant(Eason秘书)。
回信速度之快,超乎想象,带着跨国公司高效冷漠的程式化。
“是……那边回信了。”她的声音干涩,下意识望向王鸿飞。
王鸿飞接过手机,快速浏览,眼神一寸寸黯淡。邮件内容条理清晰,却像精密的齿轮,瞬间咬合,推着她远离。
“那边说……欢迎你的决定。”他平板地转述,“需要一周内提供符合要求的托福或雅思成绩单——他们认可几家特定机构的线上加急考试;启动签证申请,需要准备资产证明、家庭关系证明……呃,主要是你父亲那边的材料;还有入学许可的快速通道申请……”
他习惯性地想立刻为她梳理流程,手指无意识地手机备忘录新建清单,标注优先级和时间节点(“1. 联系官方指定的语言考试机构,预约最近场次… 2. 联系林叔叔秘书,获取公司资产证明、银行流水… 3. 户口本、亲属关系公证…”)。这些事他做了太多次,熟稔于心。
但邮件下一段话,像冰水浇灭他最后一点“被需要”的希望。
「……已为您对接资深留学顾问陈薇女士,将全程一对一协助……所有材料请直接通过她汇总……」
全程一对一。直接通过她。
王鸿飞盯着这行字,刺眼无比。这意味着,连这些繁琐的杂事,也不再需要他了。有更“专业”、更“高效”的人接管一切。
他默默删掉了刚起头的清单,熄屏。整个动作透着无声的颓然。
“鸿飞哥?”林晚星转过身,眼神带着依赖。过去几年,无论大小事,她早已习惯第一个找他。
王鸿飞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试图掩饰眼底的空洞和失落:“没事,那边安排得很周到。给你找了本地留学顾问,一对一帮你处理所有事情。”他顿了顿,故作轻松,“这样也好,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效率高。正好……我最近也要准备求职面试,可以专心去了。”
他甚至主动提及“规划”,仿佛她的离开,是他的解脱,是开启新生活的契机。
可他紧握手机、指节泛白的手,泄露了真相。
林晚星看着他熟悉又陌生的温柔笑脸,心里那点依赖火苗“噗”地灭了,只剩冰凉和赌气。好啊,他连流程都不用参与了,正好去忙他的了。
他曾是她世界的万能钥匙,如今却成了被新锁拒之门外的人。
“嗯。”她淡淡应声,扭开头不再看他。
王鸿飞心里针扎似的疼。看着她疏离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忍住,用近乎卑微的语气,轻声说:“不过……晚上,晚上我有空。你需要人陪……买参考书,或者只是吃饭,都可以叫我。”
这是最徒劳,也最真心的挣扎。
就在这时,一直竖着耳朵听动静、脸上笑容早已僵住的孙阿姨,像是终于消化了这个爆炸性的消息,猛地回过神来。
出国?林晚星要出国?!那怎么行!
她要是走了,自己这“照顾大小姐”的活儿不就没了?黎曼还会愿意花钱雇她留在宁州吗?她儿子刚托人找关系进了宁州不错的学校借读,老公的煎饼摊刚在小区门口支棱起来有点起色……这一切可都指着“照顾林晚星”这份美差呢!回云港?一切不就都打水漂了!
“哎呦喂!晚星!我的大小姐哟!”孙阿姨猛地回神,戏精上身冲到林晚星身边,声音拔高了八度,“你这……突然出国,可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对,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晚星转身,看着孙阿姨写满“担忧”的脸。
“晚星,你听我说!”孙阿姨一把抓住林晚星的手,情真意切地劝道,“国外那是什么地方啊?人生地不熟的,吃的也不习惯,说话也听不懂!哪有在自己家里好?您看看这大房子,多舒服!您要是走了,林先生……该多担心啊!”她巧妙地把林国栋搬了出来。
见林晚星不为所动,她眼珠一转,又换了个方向:“再说了,您这大学刚考上,宁州大学多好啊!多少人想进都进不去!这学说不上了就不上了?多可惜啊!您要是觉得学习累,跟先生撒撒娇,换个轻松的专业也行啊,何必跑那么远受罪呢?”
她绞尽脑汁地想理由,甚至不惜“诅咒”:“而且我听说啊,国外可乱了,动不动就枪击什么的,不安全!真的!你一个女孩子家,万一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得了哦!”
林晚星看着孙阿姨因为急切涨红的脸,看着她眼底害怕失去现有生活的慌张,一个念头猝不及防地撞进她的脑海:
最汹涌的挽留源于利益,最温柔的放手却藏着真心。
今天最真诚阻止她的人,是孙阿姨。而不是……他。
多么讽刺,真心与算计,在这一刻颠倒了位置。
每个人都在权衡利弊。所谓的关心,底下奔流的是自身的恐惧。
那鸿飞哥的沉默和“尊重”,底下又藏着什么?
等上了大学,他的陪伴和辅导任务也结束了。她的存在,或许只剩拖累。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去美国,或许是最体面的分开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