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完成” 四个字像块冰,砸得林晚星指尖发僵,手里的口语材料 “哗啦” 滑到地上。她没去捡,只是盯着陈薇,那双总亮着狡黠光的眼睛里,慢慢蒙上了层困惑 —— 还有丝藏不住的、被冒犯的不悦。
王鸿飞刚要起身的动作也僵在半空,手指还悬在半空,像是忘了该往哪儿放。客厅里的冷气好像更冷了,裹着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
“个人陈述…… 怎么知道是我自己写的?” 林晚星的声音带着她惯有的理直气壮,尾音还翘着点不服气,“万一你们觉得我写得不好,偷偷帮我‘润色’了呢?”
她没说出口的期待藏在话里 —— 她盼着陈薇说 “可以让王老师帮你看看”,盼着这句话能把王鸿飞重新拉回她的流程里,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帮她扛下所有麻烦。
陈薇的笑依旧无懈可击,语气却像划了道透明的线:“林小姐放心,Eason 先生特意嘱咐,要的就是您最真实的想法。我会全程在旁边看着,确保是您独立完成。” 顿了顿,她像是给了点让步,“写完后我可以帮您录段视频陈述,显得更真诚 —— 当然,视频内容也得是您自己说。”
全程监督。独立完成。
这几个字像一堵透明的墙,轻轻巧巧地隔开了她和王鸿飞。林晚星嘴角撇了一下,像是被打消了气的气球,慢慢蔫了下去。她不再看王鸿飞,赌气似的抓过笔记本和笔,闷头开始敲键盘,嗒嗒嗒的声音带着一股显而易见的烦躁和委屈。
王鸿飞看着她突然安静下来的、带着点倔强弧度的后脑勺,心里那点因为她刚才的依赖而升起的微弱暖意,瞬间被一种巨大的空虚感吞没。
她不需要他了。
至少在这一刻,在这个至关重要的流程上,他被明确地排除在外了。
原来“被需要”是一种特权,而失去它,只需要轻飘飘一句“独立完成”。
他站在原地,像一台突然被切断电源的机器,所有精心维持的冷静和高效瞬间停滞,只剩下内里齿轮空转的嗡鸣。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该做什么。
“我… 出去透透气。” 他声音有些干涩,对陈薇点了点头,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推开了会客室那扇厚重的玻璃门。
走廊里空调冷气更足,激得他皮肤起了一层细栗。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下意识地跟着指示牌,走进了大厦的一间便利店。
冰柜里饮料琳琅满目,他却径直走向了收银台旁边的烟草架。视线扫过那些花花绿绿的盒子,他没有任何偏好,只是随手拿了一盒他隐约记得阿爸舍不得抽的那种。付钱的时候,指尖有些凉。
他站在便利店门口,撕开透明的包装纸,抽出一支白色的烟卷,有些笨拙地叼在嘴里。淡淡的烟草味窜入鼻腔,并不好闻。
然后,他顿住了。
摸了摸口袋,空空如也。
他这才想起,自己只买了烟,却忘了买打火机。
王鸿飞看着嘴里那支孤零零的、毫无用武之地的烟,突然觉得这一幕荒谬得可笑。人最狼狈的时刻,莫过于备好所有周全,却发现连靠近的资格都没留住。就像他准备好了一切为她铺路,却唯独失去了站在她身边的资格。强烈的无力感袭来,不是无法为她做什么,而是失去了为她做一切的立场。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现嘴角沉重得抬不起来。最终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将烟从嘴边取下,捏在指间,那点可怜的、试图模仿父辈排解愁绪的仪式感,显得如此苍白而徒劳。
“王先生。” 陈薇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她不知何时也出来了,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目光落在他指间那支未点燃的烟上,眼神里没有任何评判,只有纯粹的公事公办。
“明天林小姐托福考试,我会准时送她到考场。但考试期间我需要紧急返回云港市一趟,处理她高中毕业证、成绩单公证以及家庭财产证明等手续。” 陈薇语速平稳地交代,“请问您明天上午是否方便?能否陪林小姐参加考试,并在考场外等候?结束后确保她安全回来即可。非常感谢。”
王鸿飞将烟默默收回口袋,点了点头,表情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温和斯文:“应该的,分内事。”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提醒道,“陈顾问,办理毕业证和成绩单公证,可以直接联系林晚星的舅舅方建设先生,他那边应该早已备好中英文对照件并核准过,流程会快很多。”
他目光微沉,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诮:“至于家庭财产证明…… 恐怕需要您亲自去找她的继母,黎曼女士。说明是 Eason 先生和舅舅的意思,为了尽快办理留学手续,她…… 会配合的。”
他精准地指出了最高效的路径,同时也轻描淡写地点出了其中微妙的人情关系网。
陈薇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感激:“明白了。多谢王先生提点,省了我很多麻烦。” 她微微颔首,转身先回了办公室。
王鸿飞在原地又站了几秒,才慢慢跟了回去。
会客室里,林晚星还对着电脑屏幕,眉头紧锁,手指偶尔敲几下,更像是在发泄。她写写停停,似乎遇到了瓶颈。
王鸿飞安静地坐在之前的沙发上,没有打扰。他只是看着她,目光像是沉静的湖,湖底却翻涌着无人能见的暗流。
没有林晚星之后,自己该如何接近陈奥莉一家?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通过董屿白?还是直接想办法联系陈奥莉的秘书?他脑子里飞快地过着几种方案,评估着可行性和风险。这是他擅长的事,步步为营,精心算计。
可每一次推演,每一次想到 “没有林晚星” 这个前提,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闷痛得让他无法呼吸,思绪也随之戛然而断。再精密的未来规划,在 “没有她” 的前提里,都成了刺向自己的刀。那是一种生理性的不适,远比理性的规划更强大。
他根本无法冷静地思考那个 “没有她的未来”。
就在这时,林晚星似乎终于憋完了,把笔记本往陈薇那边一推,语气硬邦邦的:“写好了!”
陈薇快速浏览了一遍,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 文章虽然辞藻不算华丽,逻辑也有些跳跃,但里面的真诚和偶尔闪露的灵气是掩盖不住的。
“很好,林小姐。” 陈薇露出职业化的赞赏笑容,“现在,我们录制一段一分钟左右的视频摘要,就像跟你未来的教授打个招呼一样自然就好。来,看着摄像头。”
陈薇调整好手机角度,示意林晚星开始。
林晚星深吸一口气,对着黑洞洞的镜头,似乎有些紧张,下意识地,目光飘向了旁边的王鸿飞,像是在寻找一点鼓励和底气。
王鸿飞对她温柔地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
得到回应的林晚星像是吃了颗定心丸,转回头,重新看向镜头时,眼神坚定了不少。她开始用她那清亮、甚至带着点小骄傲的语调讲述起来,虽然偶尔磕巴,但整体流畅,带着她特有的鲜活气息。
王鸿飞安静地坐在一旁,像一个最耐心的观众,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
他看着她在镜头前有些生涩却努力表现的样子,看着她因为某个词发音不准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她偶尔因为想到什么而亮起来的眼睛……看着你努力发光的样子,才懂最痛的甜,是明知要放手,却舍不得移开目光。每一帧画面,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在他心尖最酸软的地方。
痒得难受,又带着近乎残忍的甜蜜。
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他那些关于未来的、精密的、没有她的计划,在这一刻,变得毫无意义,甚至可笑至极。
视频录制接近尾声,林晚星的状态越来越好。
陈薇效率极高,将林晚星录制好的三段视频稍作剪辑(主要是调整了光线和音量),作为备选方案,一并打包发送给了远在大洋彼岸的 Eason Zhou。
纽约,曼哈顿,子午线金融咨询公司总裁办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天际线,室内却只亮着一盏柔和的台灯。Eason Zhou 结束了又一个冗长的越洋电话会议,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右腿的义肢与真骨相接处传来熟悉的酸胀感,提醒着他那段不愿回首的往事。
他点开秘书标记为 “紧急 - 林晚星申请材料” 的邮件,下载了附件。第一个视频开始自动播放。
电脑屏幕上,他打开了另一个画面,并排出现。
右边,是已故前妻方沐毕业致辞的珍贵片段,优雅从容,却像一道褪色的完美光影。
左边,是林晚星生涩却鲜活的陈述,紧张、磕巴,眼睛却亮得惊人。
Eason 愣住了。他下意识地想关掉其中一个,手指却悬在鼠标上空,迟迟没有落下。回忆再完美,也抵不过眼前一颗跳动的、带着烟火气的真心。他的目光在两个屏幕间来回移动。恍惚间,右边凝固的影像仿佛被左边蓬勃的生命力注入魂魄,变得具体;又或是左边的女孩,正蛮横地将他从冰冷的回忆里拽回现实。
逝者已矣,生者鲜活。记忆再美,也终将被眼前真实的生命气息冲刷、覆盖。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微麻的感觉顺着血液蔓延开。
他拿起桌面上那个精致的银质相框,里面是方沐浅笑的倩影。冰凉的金属边框抵着指尖。
他看向电脑屏幕上林晚星那张充满生命力的脸,又低头看看相框里永恒定格的温柔,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
还有六天。
他放下相框,拿起手机,屏幕上是倒计时软件显示的数字:6 天 0 小时 7 分。
对这个叫林晚星的女孩,他并无他想。只是看着她,那片因方沐离去而彻底冻结的死寂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冰面没有破裂,却似乎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回响。
他失去的太多了。方沐,他们未出世的孩子,以及随之一起湮灭的、关于家庭和未来的所有想象。此后多年,他的人生只剩下精确运转的数字和无法排遣的怀恋。
而这个女孩,带着与方沐相似的眉眼,以及方沐家族的血脉,正被命运推着,一步步走近他这片荒芜的领地。有些相遇不是巧合,是命运在荒芜里,悄悄埋下的一颗希望的种子。他拇指轻轻摩挲着屏幕上那个跳动的数字 “6”,眼神深沉,里面翻涌的并非对林晚星其人的期待,而是一种更为宏大的、近乎迷信的寄托 —— 仿佛她的到来,是命运对他漫长苦行的一次回应,一个允许他稍稍喘息的信号。
他近乎本能地,想将这个与亡妻相似的女孩安置在救赎者的位置上,却未曾想过,她是否该为他人的伤痛背负十字架。
“逝水难收,新枝可待……”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用中文低声喃喃,仿佛一句无意识的祷言。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融在纽约的黎明里,带着历经创伤后的疲惫与一丝微弱的希冀:
“沐沐,这是你…… 为我安排的某种安慰吗?”
“还有六天。” 他低声自语,是期待,也是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