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林晚星和王鸿飞谁也没联系谁。
有些决绝的转身,看似斩钉截铁,留下的却非真空。在北京强行掐断的信号,化作无声的涟漪,最终在几百公里外的宁州,演变成了这场无人见证的、缓慢的崩溃。
白天王鸿飞像往常一样,穿上新买的西装出门面试。
夜幕降临,王鸿飞的屋门没关严,漏出一道昏黄的光。合租的邻居老李趿拉着人字拖,叼着烟路过,瞥见里头的情形,脚步顿住了。
那十平米的小屋,依旧拥挤,却收拾得异常整洁干净。
廉价地板砖拖得发亮,旧书桌上的书本摞得一丝不苟,床单虽然廉价却铺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
王鸿飞就坐在床沿,对着小桌上一碟蔫了吧唧的花生米和半瓶尖庄白酒。那身笔挺得晃眼的西装,此刻被极其妥帖地套在防尘袋里,挂在简易衣柜最外面,与这狭小却有序的空间奇异地和谐,又格格不入地彰显着它的价值。
他人看着比那花生米还蔫,眼眶通红,眼神发直,浑身上下就写着俩字:垮了。唯有这方寸之地,还顽强地维持着他最后一丝体面。
老李龇牙咧嘴地吸了口烟屁股,在门口蹭了蹭鞋底才进去,嘴里叨咕着:“哟,鸿飞,你这屋干净得我都不敢下脚……这是咋了?面试让人煮了?”
王鸿飞没回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老李?进来。有酒。”
老李也不客气,小心地把烟灰弹在窗外, 才一屁股塌在那把吱呀作响的椅子上,捏起两颗花生米抛进嘴里:“咋样啊?那大国企,稳了吧?以后哥们儿出去吹牛,也能说我有兄弟在里头了!”
“过了。”王鸿飞吐出两个字,给自己又倒了一杯,一口闷了。
“牛逼!”老李一拍大腿,真心实意地咧嘴笑,“六千呐!国企!你这金窝窝总算要飞出凤凰了!啥时候搬?这破房子我可就独享了!”他语气热络,带着市井的羡慕,目光却忍不住又瞟了一眼那身贵得吓人的西装。
王鸿飞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反而显得更苦涩:“快搬了。不去那儿。”
老李嚼花生的动作停了,差点把花生米掉在那擦得干净的小桌上:“……啥意思?另一个也成了?”
“嗯。森森木业,东山分厂。”王鸿飞拿起酒瓶,小心地给老李那个脏兮兮的杯子也满上,没让一滴酒洒出来,语气平静得像在说晚上吃了啥,“月薪四千。是不是更羡慕了?”
老李张着嘴,花生碎屑沾在嘴角都忘了擦。他上下打量着王鸿飞,像是想从他脸上找出开玩笑的痕迹。
“不是……兄弟,你等等……”老李把身子往前探,压低了嗓门,像是怕人听见,“我脑子笨,你帮我捋捋。这边,六千,宁州,铁饭碗。那边,四千,东山,木头厂子。你选了……后者?”他伸出两根手指,反复比划,一脸“这他妈怎么可能”的荒谬感。
“嗯。”王鸿飞点点头,目光又飘向那身西装,空洞洞的。
“为啥啊?!”老李百思不得其解,声音都忘了压,“那边有你失散多年的亲爹啊?还是说那厂子厂长是你二舅姥爷?能给分房?”
王鸿飞摇摇头,没说话,又去拿酒瓶。
老李一把按住他倒酒的手,表情严肃起来:“鸿飞,你跟哥说句实在话,是不是遇上啥难处了?让人拿捏了?欠债了?有事你说话,哥虽然没啥大本事……”
王鸿飞轻轻拨开他的手,嘴角牵扯出一个近乎虚幻的笑,眼神飘忽,带着浓重的自嘲:“因为……我妈妈是那个大集团的董事长。”他说得极轻,像在念一个与己无关的笑话。
老李一愣,随即“噗嗤”乐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他重重拍了下王鸿飞的肩膀:“操!你这牛逼吹得,哥们儿差点就信了!行行行,你是董事长家大少爷,微服私访体验生活来了!那更得喝一个了!”他顺势端起酒杯,试图用插科打诨驱散这过分沉重的气氛,“咱不提这茬了,不管你为啥选,选了就选了,四千块也是钱,东山那地方,没准空气还好呢!”
王鸿飞轻轻拨开他的手,摇了摇头:“没有。就是想换个地方,从头开始。”
有些人的青春是试错,而他的青春,是错不起。
老李盯着他看了半晌,目光扫过这间过于整洁、仿佛随时准备离开的小屋,像是突然福至心灵,表情变得贼兮兮的,凑得更近了,几乎在耳语:
“不是……哥们儿,还有个事,我更他妈想不明白。就那天晚上,‘那个未成年’小美女……哎哟喂,我这隔着一堵墙听得都……热血沸腾的。你咋就……就给人家撅回去了?还叭叭给人上课?你……你小子……是不是真有什么……难言之隐?”他挤眉弄眼,意思不言而喻。
这话像根针,精准地扎破了王鸿飞强撑的平静。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捏得发白。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洇得更红,血丝狰狞地爬满眼白。他没看老李,死死盯着桌面的木纹,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像是要把翻涌的情绪硬生生咽回去。
屋里死寂,只有老李粗重的呼吸声。
老李被他这反应吓着了,有点慌,赶紧找补:“哎哎,我嘴贱!我放屁!我自罚三杯!你别往心里去……”说着就要去端杯。
“……不是。”
王鸿飞的声音极低,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颤音,打断了他。
老李动作僵住。
王鸿飞依旧没抬头,声音像是从牙缝里,从胸腔最深处,一点点挤出来:
“是因为……太他妈行了……才不能……”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肩膀都在抖,像拉风箱。
老李眉头拧成了疙瘩:“不是,兄弟,你这啥道理?你长得跟那电影明星似的,名牌大学毕业,脑子好使……你这屋比我脸都干净…… 咋就配不上了?别他妈自己瞧不起自己!”
王鸿飞终于抬起头,眼睛里是一片赤红的、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自嘲。他看着老李,像是想从他那里找到一个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答案:
“老李,你不懂……她太好了。”他声音发飘,带着醉意和浓重的鼻音,“漂亮,聪明,虽然有时候作得上天,可心干净得像水似的,对我是掏心掏肺的好……可她会长大的,老李。她会飞走的,去看我这辈子可能都摸不着的天大地大……到时候她回头一看,我王鸿飞算个啥?就是她年轻时候眼瞎看上的一块土坷垃……我受不了那个……”
他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也烧掉了最后一点伪装,语气里充满了疲惫和预支的恐惧:“她太好了,好到我会忍不住一辈子跟看贼似的看着她,怕她磕了碰了,怕她被人拐跑了……这样活着太他妈累了,我不想把自己活成那样。我就想……以后找个普普通通的姑娘,能踏实过日子,生孩子,传宗接代……就行了。”
“其实,老李,”王鸿飞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迷茫的破碎感,“我以前只当我是陪着她,给她教课,拿着她家的报酬。我他妈就是个拿钱干活儿的!我不知道……她凭什么喜欢我?我不配,你懂不懂?”他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
老李咂咂嘴,想说什么调侃的话,比如“你这张脸就值回票价了”,但看着王鸿飞那副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含糊地“唔”了一声。
王鸿飞像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绪,继续喃喃道:“我告诉自己,只挣钱,不动感情……我一直做得很好……”他的声音突然哽住了,眼圈红得骇人,“但是……在北京,她哭了……就那么看着我,眼泪掉下来……我这里,”他再次用力戳着自己的心口,“很痛,像被刀子扎了一样,现在还在痛,在流血……老李,你说,这他妈到底算啥?这算爱吗?”
这世上有一种痛,不是得不到,而是配不上。
老李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撇撇嘴,带着点羡慕又无奈的口气说:“操!听得老子牙都酸了!能被这么个小祖宗惦记上,还为你掉金豆子,你他妈就偷着乐吧!还流血……我看你是心花怒放还差不多!别他妈得了便宜还卖乖了!”
王鸿飞缓缓转过头,眼中是一片赤红的茫然,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老李,疼得心都揪起来了,还他妈问自己这是不是爱……感觉都快要了我半条命了,我还在纠结它到底叫什么名分。”
他抬手抹了把脸,声音沉进酒气里,“太好的东西,不像真的……攥手里,怕它化了;摊开手,又怕它飞了。”
老李听着,脸上的戏谑慢慢没了。他咂摸了一下嘴,重重叹了口气:“兄弟,你这想法……唉,我告诉你,这叫‘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那山珍海味吃惯了,回头再让你天天啃窝头,你咽得下去吗?等那小祖宗真走了,你心里头挖掉那块肉,你就知道疼了!找个可心可意的人,比买彩票中奖还难!”
王鸿飞眼圈更红了,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捅进他最深的恐惧里。他声音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她后天就走了……她跟我说……只要我开口留她……她就不走了……”
老李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猛地一拍桌子,但下意识地放轻了力道,没敢震洒桌上的酒:“我日!那你还跟这儿喝个屁的闷酒啊?!赶紧去啊!抱住她大腿哭啊!让她带你去美国刷盘子也行啊!”
“我不能!”王鸿飞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跌落,充满了无力的嘶哑,“我开口,她留下了,将来有一天她后悔了!她怨我恨我,说是我耽误了她金光灿灿的前程!那我成什么了?!如果……如果她自己能想通,能自己选择留下……那就算以后肠子悔青了,也怪不到我头上,是不是?是不是?!”
老李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目瞪口呆看了他半晌,才憋出一句:“……王鸿飞,我操……你这心眼子真是……他妈的开了光了?感情是能这么算的?你这是在自个儿心里给她判死刑,还指望她给你念悼词呢?”
老李把嘴里的烟屁股狠狠摁灭在窗台上,转过头,眼神里第一次没了戏谑,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你口口声声说为她好,怕她后悔。我告诉你,王鸿飞,你这就是懦夫!你他妈就是不敢赌!你不敢赌她就算见了天大地大,也他妈会觉得你最好!”
他猛地拿起酒杯,跟王鸿飞面前那个碰了一下,发出清脆又刺耳的一声响:“我他妈要是你!我现在就跪下去求她!她走也得把老子拴裤腰带上带走!脸面?脸面是能当饭吃还是能暖被窝?等真失去了,你哭都找不着坟头!妈的,干了!”
两人重重地碰杯,劣质白酒泼洒出来,几滴溅在那擦得干净的小桌上,显得格外刺眼。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精和更浓烈的绝望。
王鸿飞醉意彻底上头,一直紧绷的弦砰然断裂。他猛地趴倒在油腻的小桌上,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抽动起来,压抑的、像是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低低地传出来。
“……我告诉她……得不到的才最好……让她滚远点……我他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王八蛋……”
老李手足无措地看着,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一遍遍给他把酒满上。
最后,王鸿飞彻底醉倒之前,手指无力地抓着老李的胳膊,眼神涣散,喃喃自语,像是在问老李,又像是在问这操蛋的命运:
“老李……她会不会……真的就……再也不回来了……”
“我选错了……是不是……”
老李手足无措地看着,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一遍遍给他把酒满上。醉倒的王鸿飞,一只手仍无意识地指向那身西装的方向,仿佛在梦中,还想抓住一点虚幻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