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时间,在宁州秋日愈发高远的天空下悄然滑过。曾经在网络上掀起惊涛骇浪的舆论,如同被秋风吹散的云,热度肉眼可见地降了下来,只余下一些零星的、不成气候的余烬。
官方的“靴子”终于逐一落地。
学校的声明率先贴了出来,措辞严肃,旗帜鲜明地批评了“部分同学在缺乏事实依据的情况下,轻信、传播不实信息”的行为,并严厉警告“一经查实,将依据校规校纪严肃处理,直至开除学籍”,算是为林晚星正了名。然而,声明通篇对谣言的源头、对那个始作俑者的名字,完美地避而不谈,轻巧地滑了过去。
紧接着,警方的通报也出来了。内容更具体些,表明已对“部分点赞传播量巨大、严重损害企业商誉及教育公平形象的网络言论”追查到底,并对相关责任人依法进行了处理,旨在恢复受损的企业名誉与教育部门的公正形象。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一场典型的“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打了几只聒噪的“苍蝇”,安抚了情绪最激烈的公众,维护了表面上的秩序与体面,至于水面下的暗流与真正的推手,则被默契地掩盖了起来。
“啧,果然。”蒋凡坤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撇了撇嘴,“雷声大,雨点小,标准流程。算是生活教给咱妹妹的第一课,接受不完美的正义。”
沈恪正在阳台给那几盆多肉浇水,闻言头也没回,声音透过玻璃门传来,平静无波:“能把这个句号画上,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他顿了顿,水壶微微倾斜,细密的水珠均匀洒在肥厚的叶片上,“至少,晚晚没事。”
这是最重要的。林晚星的生活确实没有受到实质影响,她的名字从漩涡中心被摘了出来,校园生活重归平静。对于深知内情的他们而言,这个不算完美、但能说得过去的结局,已然是多方博弈后所能争取到的最优解。
秋阳暖融融地照着,沈恪放下手中水壶,看向瘫在沙发上看法律书的蒋凡坤:“明天就该回医院报到了。下午和晚晚约好了,去她宁州新天地那边的公寓参观。一起?”
蒋凡坤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眼睛放光:“必须去啊!上回去都黑灯瞎火的,就愁了个轮廓,压根没体会到咱妹妹‘行宫’的奢侈!这回必须全方位、立体式感受一下,接受一下资本主义……啊不,是家的温馨!”
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宁州新天地这间公寓照得明亮又温暖。沈恪和蒋凡坤跟在林晚星身后走进来,开阔的视野和显而易见的昂贵硬件,依旧带来了最初的视觉冲击。
“孙阿姨,我们回来了!”林晚星欢快地喊道。
系着围裙的孙阿姨从厨房探出头,笑眯眯地打招呼:“沈医生、蒋医生开啦!快坐,快坐!听说你们给晚星帮了大忙,真是好人!晚星认识你们算是有大福气。甜汤刚晾好,正好喝。我给对门也端过去两碗。”
空气中弥漫着红豆与桂圆的香甜气息,餐桌上摆着五只精致的瓷碗。孙阿姨端着另外两只瓷碗,往公寓门口走出去。
蒋凡坤嘴里回应着“孙阿姨您忙”,视线在客厅里扫了一圈,然后精准地定格在那张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真皮沙发上——此刻,它正严严实实地罩着一层印着大红牡丹和囍字的防尘布,风格极其质朴且……喜庆。
他嘴角抽了抽,最终还是选择“陷”了进去,感受着布料下柔软的触感,嘴里啧啧有声:“嚯!这才叫……接地气的奢侈生活!我追求的终极人生理想,在咱妹妹这里,是充满烟火气的基本配置啊。”
他的目光继续逡巡,又发现了新大陆:那台巨大的液晶电视,屏幕正中被盖着一块同样喜庆的红色绒布,上面还用金线绣着“花开富贵”;立式空调也没能幸免,穿着件带粉色荷叶蕾丝边的“外套”,风格混搭得令人瞠目。
沈恪则站在那厚重的红木茶几和餐桌前,目光落在保护着桌面的透明玻璃上。玻璃下面,压着的不是什么艺术画册或风景照片,而是附近超市最新一期的打折促销广告单,花花绿绿的,上面还用马克笔圈出了鸡蛋和洗衣液的特价信息。
林晚星看着两人微妙的表情,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那个……孙阿姨虽然抠门,但这些都是孙阿姨弄自掏腰包准备的,她说原装的弄坏了可惜,而且……她说这样比较有生活气息,旺家。”
蒋凡坤终于没忍住,爆出一阵大笑,边笑边拍着身下的“牡丹囍字”:“旺!绝对旺!这气息,太足了!我感觉在这沙发上坐一会儿,都能被保佑马上发财娶媳妇儿!”
连沈恪的唇角也笑弯了一下,他看着玻璃下的促销广告,轻声道:“嗯,是很有生活气息。
林晚星看着他们,转身回到卧室,神秘兮兮地抱出两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放在茶几上。
“哥,蒋老师,”她声音清亮,带着点小得意,“这次的事情,真的特别感谢你们。我给你们准备了谢礼!”
两个大男人都有些意外。
蒋凡坤立刻坐直了身体,眼睛发凉:“呦!还有礼物?咱妹妹就是讲究!”
沈恪也转过身,目光温和地落在她和那两个盒子上。
林晚星先拿起那个印着腾云驾雾金甲身影的盒子,递给了蒋凡坤:“坤哥,这个是给你的。”
蒋凡坤迫不及待地拆开,里面是一个栩栩如生、意气风发的孙悟空手办,金箍棒仿佛要捅破天际,造型帅气逼人。
“哇!齐天大圣!酷啊!”蒋凡坤眼睛都直了,爱不释手,“就知道咱妹妹有眼光!这大圣,霸气侧漏,跟我气质太配了!”
接着,林晚星捧起另一个盒子,走到了沈恪面前。沈恪看着她,眼中带着询问的笑意。
林晚星将盒子递给他,语气格外认真:“哥,这个是给你的。”
沈恪道谢后拆开,里面是一个憨态可掬、肩扛九齿钉耙的猪八戒手办,圆滚滚的肚子按起来居然是软的,笑眯眯的表情,十分讨喜。
空气瞬间安静了一秒。
蒋凡坤看看自己手里威风凛凛的大圣,又看看沈恪手里那个憨厚的八戒,没忍住,“噗”地笑出声,带着点幸灾乐祸:“恪神,这……八戒也挺好,一看就有福气!哈哈哈!”
沈恪看着手里的猪八戒,也微微怔住,随即抬眼看向林晚星,没有丝毫不悦,只是带着纯粹的好奇,想知道她的小脑袋瓜里装着怎样的逻辑。
林晚星看着他们两个,眼睛亮晶晶的,开始解释她的“歪理邪说”:
“蒋老师,你就像孙悟空!”她指着蒋凡坤,“每次我有麻烦,你总是第一个跳出来,咋咋呼呼,好像要大闹天宫一样,用你最热闹、最直接的方式保护我。天塌下来有你顶着,你就是我的齐天大圣!”
蒋凡坤被夸得心花怒放,下巴一扬,更加得意地摆弄着他的大圣手办。
然后,她转向沈恪,声音不自觉地软了下来,眼神里充满了依赖和信任:
“而沈恪哥,你就像猪八戒。”
这话一出,两人都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林晚星往前走了一小步,指着猪八戒手办肩膀上那柄看似笨拙的九齿钉耙,认真地说:
“书上说,八戒的九齿钉耙,可不是普通的农具,那是太上老君用神冰铁亲手锤炼,借五方五帝、六丁六甲之力锻造而成的上宝沁金耙,是天河镇底的神珍,厉害着呢!就像你手里的手术刀,别人只看到你握刀时稳,却不知道你在手术室里练了多少个日夜,才能把‘精准’刻进骨子里。”
她顿了顿,目光清澈地望向沈恪:
“它不像金箍棒那样总是光芒万丈,搅动风云。但是你发现没?取经路上,孙悟空总是冲在最前面打妖怪,可每次师傅真的被抓走、大家慌了神的时候,八戒从来没跑过。他可能不会喊‘我来’,但会默默扛着行李跟上去,哪怕打不过也会护在师傅身边。就像这次,网上闹得最凶的时候,我攥着手机手都抖了,你没说过一句‘别慌’,却默默联系了学校、派出所,上网研究应对策略,连梁玉妮舅舅来的时候,你也没跟他吵,就那么几句话,就把所有刺都挡在了我前面。”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沈恪心里漾开层层涟漪。
“你不是那种会把‘保护你’挂在嘴边的人,却总在我最怕的时候,像这八戒扛着钉耙一样,把所有麻烦都稳稳接住。别人可能觉得八戒‘不厉害’,可我知道,有你在,我就永远不用怕摔着 —— 你这‘八戒’,才是我最踏实的靠山。””
一番话说完,客厅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遥远的车流声。
蒋凡坤脸上的嬉笑慢慢收敛了,他看了看自己手里威风的大圣,又看了看沈恪怀里那个“深藏不露”的八戒,第一次觉得这胖乎乎的家伙顺眼了许多,甚至……还有点肃然起敬。
沈恪低头,看着手中那个笑容可掬的猪八戒,指尖轻轻拂过那柄“上宝沁金耙”的细节。半晌,他抬起头,眼底像是被窗外的阳光融化了的冰湖,漾开一片温柔而璀璨的波光。他嘴角扬起一个清晰而真实的弧度,声音低沉而郑重:
“谢谢晚晚,这礼物……我很喜欢。”
暗恋是一个人的暗流汹涌。所幸,他仿佛听到了遥远的回响。
他心甘情愿,甚至带着骄傲,收下了这个“猪八戒”。在他心里,这比任何英雄形象的礼物都来得珍贵。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在林晚星心里,拥有了一个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位置。
三人正说着,有人敲门,正准备晚饭的孙阿姨赶紧擦擦手去开门。
门一开,沈梦梦和董屿白前一后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孙阿姨刚送出去的、喝空了的甜汤碗。
“孙阿姨,碗还您,甜汤太好喝了!”沈梦梦笑容明媚,声音清脆。
林晚星看见他们,又高兴又意外:“梦梦姐?屿白?你们怎么来了?”
沈梦梦一眼瞥见客厅里的沈恪,眼底瞬间像落进了星星,笑容又甜了几分:“沈恪?你也在?太好了!”
跟在她身后的董屿白,看见沈梦梦这瞬间被点亮的模样,俊脸立刻晴转多云,人高马大地一个侧步,精准地插在了沈梦梦和沈恪之间的视角连线上,仿佛一堵会移动的“人墙”。他冲着在场相对最“安全”的蒋凡坤扬了扬下巴,算是打招呼:“蒋医生,你也在啊。”
蒋凡坤把这几人之间无声的电波交锋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意。他目光落在气质出众的沈梦梦身上,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身边的沈恪:“恪神,这位眼生的漂亮女士是?不介绍一下?”
沈恪神色如常,语气平稳地开口:“这位是沈梦梦女士,是我在德国留学期间认识的朋友。”他认真且严谨地介绍,“德国斯图加特大学汽车工程硕士,目前管理着自家企业。也是我在德国兼职做网络配音cV时的资方,沈老板。”
他略作停顿,补充了最关键也最让蒋凡坤瞠目结舌的一句:“另外,她也是国内知名小说网站的知名签约作者,笔名——悬刃。”
“c……V?!”蒋凡坤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念头,是伴随着某个不可说的缩写词A……V,让他的表情在震惊、困惑和一丝“我懂了”的恍然大悟之间飞速切换,精彩得如同过山车。
他强行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努力维持着社交礼仪,伸出手与沈梦梦握了握,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敬佩:“幸会幸会!沈女士,沈工程师,沈作家,沈老板,真是……深藏不露,才华横溢啊!” 这头衔,一个比一个硬核,一个比一个出乎意料,简直不像同一个人。
沈梦梦被蒋凡坤夸张的反应逗乐了,也没在意他刚才一瞬间的古怪神色。她的注意力大部分还是落在沈恪身上,赶紧说明了来意:“我正想找晚星说呢。我考察了一圈,最后还是觉得晚晚对门那套空着的公寓最合适,地方够大,楼层高视野好,关键是墙体厚,隔音效果特别棒!我打算租下来,简单装修一下,做成‘梦梦声工坊’的工作室。既可以接点商业广告的活儿,主要还是想好好录制我的广播剧和有声剧,算是迈出实现梦想的第一步了。”
她越说越兴奋,眼眸发亮,发出邀请:“怎么样,各位?现在正好有空,一起去看看,帮我参谋参谋怎么布局?”
“好啊好啊!去看去看!梦梦姐的工作室哎,肯定超酷!”林晚星第一个跳起来响应,满脸都是对新鲜事物的好奇与雀跃。只是在目光无意间扫过正专注听着沈梦梦讲话的沈恪时,她心底某处像是被一根极细的羽毛轻轻拂过,带起一丝细小的、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涩意——哥哥好像,极少用这样郑重又带着欣赏的语气,向别人介绍他身边的女性朋友。
这感觉稍纵即逝,快得让她以为是窗外的阳光晃了眼。她立刻重新投入到对工作室的兴奋期待中。
众人纷纷起身,准备跟着沈梦梦出门。走在人群最后的林晚星,却被孙阿姨悄悄拉住了衣袖。
孙阿姨压低声音,脸上堆着些不好意思又带着期盼的笑:“晚星啊,你帮阿姨个忙,跟沈小姐说说。等她那个工作室开业了,里外的清洁打扫,能不能包给阿姨我做?我保证给她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价格也绝对公道合理。”
林晚星脚步一顿,心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孙阿姨是黎曼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睛”,为了钱,没少把她这边的情况事无巨细地汇报过去,实在让她厌烦。如果……如果能帮孙阿姨谈下这份额外的收入,让她尝到靠她林晚星牵线也能赚到钱的甜头,是不是就能慢慢削弱她对黎曼的依赖?这个“间谍”的威胁,或许就没那么大了。
电光火石间,林晚星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她脸上扬起一个乖巧无害的笑容,对孙阿姨点了点头,声音清脆地应承下来:“阿姨您放心,梦梦姐人特别好,我待会儿就跟她说。我会努力帮您争取的!”给人搭一座桥,也是给自己留一扇窗。
孙阿姨一听,脸上笑开了花,连声道:“哎哟,那可太好了,谢谢晚星!阿姨没白疼你!”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门,走向对门那套即将成为“梦梦声工坊”起点的公寓。孙阿姨也满怀希望地跟在了最后,一同去参观这个或许也能改善她自身生活的新开始。
这群人生活的崭新篇章,在谈笑间缓缓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