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水乡卫生院的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挥之不去。
王鸿飞刚结束与林晚星的通话,那一万块钱转得干脆,心里却莫名空落落的,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父亲王大力病情已经稳定,正沉睡着,规律的呼吸声衬得病房格外安静。王鸿飞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脑中反复回放着刚才通话的每一个细节。
林晚星的声音听起来太过轻快。她说吃了安眠药睡得很好?郭经理那种粗人,会贴心到给她准备安眠药?而且,她什么时候和郭经理关系好到可以一同去省里“感谢领导”了?
正想着,手机嗡嗡震动,林晚星发来了几张照片——那是准备好的三份礼物。古籍阅览VIp卡古朴雅致,定制药香茶饮体贴用心,连送给孙经理的那支笔都透着一种低调的奢华和周到。
王鸿飞的眉头瞬间拧紧了。
这不对,完全不对!
林晚星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她聪明敏锐,甚至有点小狡猾,但绝没有这份人情世上的“老辣”和“周全”。她可能会选贵的,但绝不会选得如此……精准。这种精准,需要对社会规则和人心的深刻洞察和历练。
郭经理?更不可能。那个满脑子只有上级领导和生意经的男人,或许会送名烟名酒,但绝送不出这种兼具文化品位和个人关怀的礼物。这超出了郭经理的能力范围和思维模式。
那么,是谁?
一个名字瞬间从他心底浮现——沈恪。
只有沈恪。
那个一副从容不迫、温文尔雅模样的心脏科医生。那个远在上海一个电话就能调动省里专家的男人。那个明明只“见过几面”,却能让林晚星无条件信任、甚至依赖的“哥哥”。
推理的链条在他脑中迅速清晰:
1.失联与关机:林晚星昨晚异常失联,手机关机。
2.沈恪的询问:紧接着,沈恪就亲自来电询问林晚星的下落,语气急切,关心明显“过了界”。
3.突然的云川之行:今天一早,林晚星突然要和郭经理去省城答谢?时机太过巧合。
4.礼物的破绽:这份远超她与郭经理能力范围的“高级”和“体贴”,完全是沈恪的手笔!
5.刻意的隐瞒:在通话中,她只提“孙经理带我”,却巧妙地避开了“还有谁同行”!她隐瞒了沈恪的存在!为什么隐瞒?因为她知道他在意!
王鸿飞的脸色沉了下来,胸口一股郁气翻涌,夹杂着被比下去的妒忌、失控的恼怒,以及失控的无力感。人总是用自己的经验,去定义别人。
只有沈恪,拥有这样的层次和见识,能挑选出如此无可挑剔的礼物;
只有沈恪,拥有卫健委“刘处”那样的资源,清楚该感谢谁、如何感谢;
只有沈恪,会因为昨晚联系不上林晚星而直接飞过来;
只有沈恪,有这个动机和行动力,瞬间接手一切,把事情办得漂亮周全。
他来了。不仅来了,还迅速介入,用王鸿飞目前根本无法企及的方式,轻松解决了“答谢”的难题,并赢得林晚星的感激和钦佩。
“呵……”王鸿飞几乎能想象出沈恪站在林晚星身边,从容安排的样子。而林晚星,正用那种崇拜又依赖的眼神看着他。
自己转过去的一万块钱,在这种降维打击般的周到面前,显得如此可笑。沈恪甚至用他的钱,完美彰显了自己的能力和存在感。
愚蠢!为他人作嫁衣裳!
一股混合着妒忌、挫败和危机感的怒火,窜上心头。他感觉自己又一次被沈恪轻而易举地比了下去,对方甚至没露面,就让他输得如此彻底。
他死死攥着手机,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格外刺鼻。
沈恪已经无声无息地,再次切入他和林晚星之间。
而他却被困在这小小的卫生院里,守着病重的父亲,连那一万块钱的谢礼,都显得笨拙徒劳。
他盯着手机上那几张礼物的照片,眼神越来越冷。沈恪的出现,一次次提醒他两人之间的差距——资源、人脉、举重若轻的能力,以及……林晚星毫无保留的注视。
王鸿飞缓缓握紧了手机,指节用力至发白。
病房窗外阳光正好,山里的一切简单而粗糙。
而他的心,却因一个远道而来的男人,阴郁地皱缩起来。
“肯定……是你。”
一股混合着妒忌、被背叛感和强烈不安的怒火猛地窜起,烧得他理智几乎蒸发。他猛地起身,抓起外套就往外冲,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云川!现在就去!
“守山!”
一声低沉的呼唤像冷水泼来。一直默默观察着他的叔叔王有力拦在门口。王大力病情稳定后,王有力的心思就更多地放在了侄子身上。除了那个漂亮的女学生,他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让一向沉稳的侄子如此失态。
“阿叔,我出去一趟。”王鸿飞语气生硬,试图绕开。
王有力没动,对一旁的儿子王安山吩咐:“安山,看好你大伯。”然后示意王鸿飞,“你跟我来,回村里一趟,有点事。”
回花灯村的路上,气氛沉闷得吓人。泥石流过后的小村满目疮痍,王有力家的老屋塌了半边,残垣断壁格外凄凉。
王鸿飞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焦躁,尽量平静地说:“叔,修房子的钱你别太操心,我手里还有些,够用。”说完,他又要转身。
“守山,”王有力叫住他,目光沉静,“你去哪?”
“跟我来的那个学生,被郭经理带到云川了,我不放心,想去看看。”
王有力叹了口气,语气沧桑:“去云川,还不就是为了避开你?这都看不出来吗?”
王鸿飞嘴唇紧抿,不吭声,执拗地还要走。
王有力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不高,却像锤子砸在心上:“你不配,不要想了。”
王鸿飞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王有力走到他身边,看着残破的老屋,声音更低:“莫要走我哥哥、你阿爸的老路。”
“我从小,阿爸就跟我说,阿妈死了。”王鸿飞的声音干涩,带着压抑的怒意。
“我晓得你从没信过。”
王鸿飞猛地转身,眼睛赤红,直勾勾地瞪着叔叔,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
王有力避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的山峦:“你那学生,跟陈董事长是啥子关系,你心里比哪个都清楚。她咋个就那么巧,成了你的学生?这里头的水,深得很。真相是啥子,我不晓得。”
他话头一转,说起了一个古老的故事,声音苍凉如山风:“年年花灯节,都唱《鹊桥会》。牛郎藏了仙女的衣裳,留她下来,生了俩娃娃……后来仙女飞回天上了,牛郎挑着娃娃追上去……戏文里唱,王母娘娘心软了,让他们每年七夕见一面……”
王鸿飞死死盯着他,不明所以。
王有力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残酷的清醒:“可是守山啊……你仔细想过没?那戏文里,从头到尾,七仙女可曾亲口承认过牛郎是她的夫?可曾点头认下那两个娃娃是她的儿?”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像冰冷的石子砸在王鸿飞心上:“没有。从来没有。那俩娃娃,到死都只是牛郎的儿子,是凡间的根苗。戏文里唱的是团圆,可那桥,每年都断一次。他们……从来就不是一家人。”
王鸿飞如遭雷击,脸色惨白,踉跄着退了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残垣断壁上。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叔叔,声音颤抖:“你……你是说……陈奥莉……她就是那个……飞走了的……七仙女?”
王有力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摆手,脸上露出混杂着恐惧、无奈和怜悯的复杂神情:“这是你自己猜的!我啥都没说!我就是个粗人,瞎讲个古话!”
他看着侄子瞬间垮下去的肩膀和空洞的眼神,心里酸楚得厉害。他端着“森森”家的饭碗,一大家子指着他过活,有些真相,他只能捂烂在心里,最多……只能讲到这个份上。
王鸿飞看着叔叔那副急于撇清、生怕惹事的模样,所有沸腾的怒火、不甘和冲动,刹那间被抽得干干净净。
他懂了。
叔叔所有欲言又止的劝阻,所有迂回的故事,所有躲闪的目光……都在告诉他一个冰冷刺骨的真相——他王鸿飞,和王大力一样,都只是那个“仙女”凡间一时错误的证据,是见不得光、上不得台面、甚至不配被承认的……污点。
“叔……我明白了……”
他喃喃着,声音轻得像叹息。强撑了二十多年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他沿着冰冷的断壁缓缓滑坐到地上,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一开始只是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随后,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臂弯里断断续续漏出。像受伤野兽的哀鸣,绝望而无助。眼泪汹涌而出,浸湿了裤子的布料,滚烫得吓人。他死死咬住手臂,不让自己嚎啕出声,只有剧烈起伏的背脊泄露着那场无声的、近乎崩溃的坍塌。成年人的崩溃,是寂静的,连哭都不敢出声。
原来,他不是不甘心,他只是……不被要。
原来,他所有的挣扎和妄念,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笑话。
原来,他的出生,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王有力站在院子里,听着侄子压抑到极致的、令人心碎的哭声,仰头看天,长长叹了一口气。
“莫恨她……”他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像对王鸿飞说,又像在对自己说,“她……也有她的难处。她在乡里捐了学校,修了路,建了林场……养活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好事……大概……早就觉得赎清罪过了吧……”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沉入山后,暮色像冰冷的潮水蔓延开来,吞噬了残破的老屋,也吞噬了那个坐在废墟里、哭得浑身颤抖的年轻人。
夕阳可以无数次西沉,但有的心,在一次日落里就变老了。
夜色渐深,红水乡卫生院的灯光昏黄而安静。
王大力撑着还有些虚弱的身体,慢慢在病房里踱步。一抬眼,就看见儿子王鸿飞坐在角落的凳子上,低着头,眼圈泛红,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沉默得吓人。
王大力心里明白。弟弟下午把那孩子叫出去一趟,回来就成了这样,肯定是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捅破了。
他没说话,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男人嘛,有些关,有些痛,总得自己熬过去。
他颤巍巍走到护士站,要了张废弃的打印纸,回到床边,借着灯光,粗糙却熟练地折叠起来。不过一会儿,一只精巧的纸船躺在他掌心——王鸿飞小时候,每次不开心,他就用这招哄他。
他把纸船轻轻放在王鸿飞手边。
王鸿飞动也没动,像没看见。
这时,床头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林晚星的短信。
「鸿飞哥,礼物一共花了4600。这是剩下的5400,退给你。叔叔怎么样了?好点了吗?」
王鸿飞的目光扫过屏幕,那关切的话语此刻像针一样扎眼。他手指动了动,直接删除了短信,没有回复。那笔转账,他也任由它在那里,没有接收。
过了一会儿,屏幕又亮了。是一条共享实时定位,定位在云川市一家高档酒店。后面跟着一句:「晚上就住这边啦,回不去了,放心。」
放心?他怎么放心?
他看着那条定位,几乎能想象出那边的灯红酒绿,和她身边那个无处不在的身影。心脏像是被冰冷的手攥紧,闷得发痛。他指尖颤抖,点开微信,找到那个熟悉的头像,狠狠心,将她拉入了黑名单。
世界瞬间清静了。可那寂静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就变得无比空旷窒息。他猛地抓过手机,又手忙脚乱地把她从黑名单里拉了回来。动作快得像是怕自己后悔。
刚拉回来没多久,电话就响了。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果然是“林晚星”。
他盯着那名字看了好几秒,才像是耗尽所有力气般按了接听键。
“鸿飞哥?”电话那头传来林晚星清亮又担忧的声音。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林晚星瞬间惊慌,“叔叔没事吧?你别吓我!你声音不对!”
王鸿飞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平稳温柔,但失败了,语调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哽咽后的粗粝:“没事……真没事。阿爸好多了。放心吧。”
他想说:晚星,我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就这样吧,别再联系了。可这话滚到舌尖,却重得吐不出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极压抑的叹息。
他还想问:沈恪是不是在你身边?是不是他帮你挑的礼物?是不是他陪着你? 但每一个问题都像自取其辱,狠狠践踏他仅存的自尊。而且,他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去问?他心里清楚,沈恪……或许并不是个坏人。
千言万语在胸腔翻腾,最后脱口而出的,是一句裹着无尽酸楚和认命的话:“晚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悲欢……从来都不是相通的。你不懂……很正常。也许……我……像阿爸那样认命,会更好。”
“不准你这么说!”林晚星在电话那头急得快哭出来,“我不管什么世界不世界!我始终是和你站在一起的!我不懂你说的认命是什么意思,但是鸿飞哥,我特别佩服叔叔!”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且真诚:“他的腿走路可能不方便,但他有一双那么巧的手!清溪博物馆里,叔叔参与制作的花灯和彩烛,是能被永久收藏的艺术品!那么精美,那么厉害!我站在前面看了好久,心里只有佩服!真的!叔叔可不是普通工匠,他是非常厉害的艺术家!”
这些话,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心中厚重的阴霾。
他目光落在那只纸船上,突然开口,声音低涩:“阿爸,我那个女学生,她夸你呢。”
王大力正低头削苹果,闻言一愣,苹果皮断了。
“她说你不是普通工匠。”王鸿飞顿了顿,像在重复什么不可思议的词,“她说……你是艺术家。做的都是艺术品,是能收进博物馆的艺术品。”
王大力黝黑的脸颊微微泛红,局促地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嘟囔道:“瞎说啥子……只是……糊口的……小把戏……”
王鸿飞看着父亲:“你不是只会做花灯吗?什么时候学的彩烛?我从来都不知道。”
——那盏最大最精美的花灯,是王大力结婚时给陈奥莉做的。花灯代表过去。
王大力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说:“你去城里上高中后……闲着也是闲着,就拜了师傅开始学彩烛。”
——彩烛,是他给自己点亮的新生活。没有她,日子也照样要过,而且要过得亮堂。
父亲坚强、不低头、向前看的精神,像一道微弱却执着的光,刺破了他心中厚重的阴霾。
王鸿飞愣住了。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只单薄却精致的纸船,又看向父亲那双布满厚茧、却创造出被博物馆收藏之美的手。
凭什么他要认命?
凭什么他要活在陈奥莉的阴影下,要因为沈恪的存在就退缩?
父亲瘸了一条腿,困在深山里,都能活出自己的光亮;他年轻,有头脑,有知识,有手有脚,难道就不能活出个人样来?
出身是老天发的牌,但怎么打,靠自己。
他不仅要活得好,还要活得足够耀眼。耀眼到终有一天,要让陈奥莉后悔离开他父子,让她哭着求着来认他;耀眼到能堂堂正正地站在林晚星身边,告诉所有人,他王鸿飞,配得上这束光!
一股沉寂已久的力量,混合着不甘、愤怒和强烈的野心,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瞬间驱散了绝望和自怜。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神重新聚焦,落在手边的纸船上,落在父亲温和的目光里,燃起一种近乎偏执的光亮。
即使沈恪此刻在林晚星身边,她仍然选择打电话给他,她的心,还在他这里。这就够了。
他王鸿飞,难道就不能活出个人样来吗?
一股力量,混合着不甘、愤怒和野心,猛地从他心底翻涌上来。
“晚星……”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透出一股截然不同的、带着决绝的热度和力量,“谢谢你。”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郑重地许下一个誓言:“我不会离开你,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余光里,父亲的削苹果的手顿了顿。
忽然想到父亲在身边,他尚未康复,且反对他俩接触,王鸿飞换了个说法:“老师不会丢下学生不管。”
电话那头的林晚星安静了,带着困惑问:“……鸿飞哥?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王鸿飞:“……”
王大力继续默默削苹果。
刚刚沉重的气氛瞬间垮掉一半。
王鸿飞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恢复老师口吻:“没事了,别多想,你早点休息。”随即挂断电话。
王鸿飞抬头看向父亲。王大力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削好的苹果递给他,见他看过来,露出一个憨厚的笑:“想通了就好。日子嘛,只要肯往前挪,总能看见亮。”
山有顶峰,海有彼岸,长途漫漫,定有回转。
病房重归寂静。
路还长,虽然他仍然不知道该怎么走,但他又有了走下去的勇气和动力。
太阳会再次升起,他会继续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