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恪和蒋凡坤回到宿舍,室内的空气还带着夜晚的微凉。
沈恪沉默地打开电脑,插上U盘,动作精准稳定,仿佛刚才在酒吧的情绪倾泻从未发生。但蒋凡坤注意到,他握着鼠标的指节微微泛白。
“你还好吗?”沈恪侧头看向蒋凡坤。蒋凡坤正扶着椅背,身影有些摇晃,他摆摆手,扯出个笑:“没事,就是这酒后劲……有点大。”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然。
“准备好了吗?”沈恪问。
“来吧。”蒋凡坤深吸一口气。
第四个视频开始播放。
画面里,林晚星明显长大了些,有了少女的模样,却瘦得惊人。颧骨突出,锁骨深陷,细瘦的胳膊肘关节骨节分明,像长期营养不良的孩子。唯有那双眼睛,还倔强地亮着。
她对着镜头说了句什么,转身打开卧室门。不一会儿,她费力地用老板椅拖进来一个昏睡的男子——正是前几个视频中的父亲。男子的手被反绑在椅背上。
接下来的画面让蒋凡坤的酒醒了大半。
林晚星端来一盆水,猛得泼向昏睡的父亲。在他被激醒、尚未完全清醒的瞬间,她才颤抖着将美工刀抵上了父亲的喉咙。
男子惊醒,一脚将她踢飞。美工刀脱手而出,连人带椅重重倒地。
“她怎么敢……”蒋凡坤屏住呼吸。
林晚星迅速捡起刀,绕到父亲身后重新抵住他的脖子。她情绪激动地说着什么,父亲也在回应,画面无声,却充满了绝望的张力。
这样的对峙持续了十几分钟。
突然,父亲挣脱了束缚站起身。林晚星持刀退到墙角,眼神惊恐。
“不要过去……”蒋凡坤不自觉地低语。
父亲一步步逼近,背影完全挡住了摄像头。只能看见他似乎在抢夺什么,动作激烈。不到一分钟,他拿着刀退开,扶起椅子坐下大口喘气。
这时镜头才重新捕捉到林晚星——她右手紧捂左手手腕,鲜红的血从指缝间涌出,校服裤子迅速染红一大片。她安静得出奇,不哭不闹,只是脸色惨白,额头布满冷汗。
她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甚至……开始微笑。
“她在笑……”蒋凡坤的声音发颤。
父亲就坐在椅子上看着,无动于衷。血迹在她身下蔓延,她终于支撑不住,侧身倒下,呼吸渐渐微弱。
然而,接下来的画面让沈恪的呼吸骤然一滞。
老板椅上的男人盯着女儿看了几秒,突然站起身,踉跄地走出了镜头。很快,他拿着一条不知从哪找来的布条回来,动作粗暴地拉起林晚星的左臂,在她的大臂上死死地缠紧、打结——那是一个有效的、临时的止血操作。
手腕处的涌出的鲜血,肉眼可见地减缓了速度。
可就在沈恪和蒋凡坤以为他终于良心发现时,男人盯着那渐缓的血流,脸上闪过一丝挣扎和极度的不耐烦。他仅仅犹豫了不到三秒,竟伸手,猛地将那条刚刚缠好的布条又扯了下来,随手扔在一旁。
失去了压迫,鲜血瞬间从林晚星的手腕伤口处再次喷涌而出,比之前更加触目惊心。
然后,他才像是确认了什么一般,面无表情得重新坐回老板椅上,甚至还调整了一下坐姿,恢复了那种令人胆寒的“观看”姿态。
又过了漫长的十几分钟,卧室门被推开。第三个视频中的年轻女子出现在门口,小腹隆起。她惊恐地捂住嘴,慌忙拨打电话。
最后,几个白大褂用担架抬走了倒在地上的林晚星。
视频结束。
沈恪沉默地闭上眼,喉结轻轻滚动。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决意:
“晚晚手腕上离断血管和韧带的那个疤痕就是这么来的。”
他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
“这不是家暴,这是谋杀未遂。”
有时,极致的愤怒反而呈现出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蒋凡坤猛地抬头,醉意全无。他看着沈恪那只刚刚松开鼠标、此刻已放在膝盖上、指节分明的手,手指微微颤抖。
沈恪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总是冷静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骇人的风暴。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沈恪!”蒋凡坤立刻察觉到他状态不对,这不是平日的沈恪。
他想也没想,一步上前,一把将人紧紧搂进怀里,不是拥抱,更像是一个带着力道的阻拦与固定,手臂一圈,将人牢牢地箍住,同时用身体挡住了电脑屏幕的光。
“冷静,听我说,冷静下来。”蒋凡坤能感觉到沈恪全身的肌肉都绷得像石头,呼吸又重又急地喷在他的颈侧。他一只手死死按住他微微颤抖的后背,声音压得很低,却斩钉截铁:“看清楚,这不是直播!这是多少年前的破事儿了!”
他感觉到沈恪的抵抗,立刻祭出最有效的事实:“你忘了?那个只剩一口气的小晚星,是你亲手救回来的!阎王手里抢人你都没怂,现在看个老旧视频反而崩了?”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濒临爆炸的气球。沈恪绷紧的脊梁骨瞬间松了力道,沉重的额头“咚”一下抵在蒋凡坤肩上。
“……对。”良久,沈恪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你说得对。”
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试图找回平时的节奏:“我现在脑子很乱,不适合做任何决定。我先睡了。”他轻轻挣脱开蒋凡坤的怀抱,揉了揉眉心,“你今天也没少喝,早点休息。今晚……谢了。”
蒋凡坤看着他依旧苍白的脸色,不放心地问:“我这儿有安眠药,来一片?”
沈恪摇摇头,嘴角勉强牵动了一下:“喝了酒,不吃药。睡了。”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床,脚步有些虚浮,却坚持着自己走了过去。
蒋凡坤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躺下,才无声地松了口气。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沈恪额头的温度和重量。
沈恪似乎真的将翻涌的情绪暂时封存了起来,躺在枕头上不久,便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只是那呼吸比平时沉重,仿佛每个吐纳都还带着未散尽的余悸。
蒋凡坤躺在自己床上,却像煎鱼一样翻来覆去。他竖着耳朵听隔壁的动静,总觉得那沉稳的呼吸声像是精心伪装的背景音。他索性光着脚,悄无声息地溜到沈恪门口。
月光像一匹薄纱,透过窗户,轻柔地铺在沈恪脸上。他的侧颜在朦胧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长睫低垂,掩去了清醒时所有的锋芒与痛楚。蒋凡坤屏息看了许久,床上的人连指尖都未曾动一下。
“看来是真睡着了……”他心里嘀咕,松了口气,却又涌上一股说不清的失落。
他转身抱来自己的被褥,在沈恪床边的地板上铺开,像个忠诚的守卫,躺了下去。然而,眼睛闭着,脑子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这下好了,恪神是睡着了,他自己算是彻底掉进坑里了。
他开始反刍自己的感情,像回放一部错过了开头的老电影。以前那些理直气壮的“兄弟情”,此刻被月光照出了原形——为什么总看江盛不顺眼?为什么沈恪稍微皱下眉他就想冲上去把麻烦解决了?为什么今晚听着他那些往事,自己心里又酸又胀,像是被什么东西满满当当地堵着,喘不过气?
“完了,蒋凡坤,”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他妈原来是这样的蒋凡坤。”
这发现让他有点想笑,又有点鼻酸。他侧过身,面朝沈恪的床,在黑暗中无声地咧了咧嘴。
蒋凡坤躺在地铺上,望着天花板,往事像褪色的老电影,一帧帧在脑海里回放。
他、江盛、沈恪,那是正儿八经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交情。沈恪从小就是他们仨里的“定海神针”,话不多,但每次他和江盛为了点鸡毛蒜皮争得面红耳赤时,只要沈恪轻飘飘一句“听我的”,事情总能得到最圆满的解决。事后证明,恪神永远是对的。
上了学,这“神”性就更明显了。沈恪稳坐年级第一的宝座,江盛在中上游晃荡,而他蒋凡坤,则是老师办公室的常客,成绩单上的吊车尾专家。
“恪神,救命啊!这题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他当年没少这样拖着沈恪回自己家蹭饭。说来也怪,老师讲得口干舌燥他云里雾里,沈恪三言两语就能让他豁然开朗,还能举一反三。
蒋妈妈对此喜闻乐见,变着花样做好吃的,就盼着“人家小恪”能多来。“觉觉,你多跟小恪学学!你看人家孩子,又聪明又稳重!”
觉觉,是蒋凡坤羞于启齿的小名,除了家里长辈,世上只有沈恪和江盛这么叫他,他不会跳脚。
在沈恪的“精准扶贫”下,蒋凡坤的成绩愣是没掉队,到初中时,他们仨居然能一起包揽班级前五里的三个席位。
后来沈恪一家搬去了上海,三个人上了不同的高中。那时通讯不便,只在qq上偶尔联系。江盛和沈恪约好了学医。蒋凡坤本来是一万个不愿意——他爸是眼科主任,整天念叨着让他子承父业,他叛逆期上头,偏不想走安排好的路。
他那时候最迷的是法律,觉得自己这嘴皮子,不去法庭上跟人唇枪舌剑简直是浪费天赋,看电视里的律师辩论都能自动代入,热血沸腾。
可一想到那两个穿白大褂的哥们……
“行吧行吧,学医就学医,”他当时跟自己和解,“好歹以后还能混到一起。”
结果,他和江盛都考上了宁医大,只是不同班。而沈恪,去了上海顶尖的济华医学院。等蒋凡坤研究生想考去上海“汇合”时,沈恪又一步到位,直接去了德国深造。
高中、大学、研究生,他蒋凡坤朋友不少,呼朋引伴,热闹非凡。可夜深人静时,他心里最惦记、最觉得不一样的,还是沈恪。
为什么不是江盛?
他以前把这归结为江盛“重色轻友”,早早被女朋友“拐”去了云港工作。
直到今夜,躺在这冰冷的地板上,听着头顶均匀的呼吸声,他才醍醐灌顶。
哪是什么重色轻友,是他自己心里那杆秤,从一开始,放的就是不一样的砝码。
心动从无道理,它只在经年累月的沉淀后,让你看清自己的心。
蒋凡坤被自己刚才那个念头吓了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似的,下意识地在心里连连否认。
同性恋?Gay?
不,不是。他蒋凡坤绝对不是。
他脑子里像放电影似的闪过许多画面——青春期的男生宿舍里,他们三个也曾偷偷传阅过那些衣着清凉的美女图片,跟着其他男生一起起哄吹口哨;放学路上看到漂亮学姐,也会你推我搡地评头论足,说哪个腿长哪个气质好;深夜卧谈会的主题,永远绕不开对异性朦胧的好奇与幻想。
那些兴奋和悸动都是真的。他确定自己喜欢女人,从生理到心理,都再正常不过。
所以,他不是同性恋,也不是双性恋。
那他对沈恪这莫名其妙的念头算什么?
蒋凡坤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忽然福至心灵,像是终于抓住了那根飘忽的线头。
他喜欢沈恪,就只是沈恪而已。
这种喜欢,跟他是不是男的,压根没关系。就像有人偏爱夏天的西瓜,有人独爱冬天的柿子,没什么道理可讲。
他翻了个身,把半张脸埋进带着洗衣液香味的被子里,在地铺上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心里那点拧巴忽然就松开了。他甚至有点破罐子破摔地想:
哪怕沈恪明天醒来变成个蘑菇,只要内核还是那个沈恪,他估计也会觉得这蘑菇长得眉清目秀,想揣在口袋里带走。
有的爱恋无关性别,它只是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认领。
这个荒谬的念头让他忍不住低笑出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赶紧捂住嘴,侧耳听了听头顶的动静。
沈恪的呼吸依旧平稳绵长。
蒋凡坤安心地躺回去,心里那点刚刚厘清的、无处安放的喜欢,忽然就找到了一个歪歪扭扭,却让他自己无比踏实的落脚点。
蒋凡坤在晨光中睁开眼,第一眼就对上沈恪近在咫尺的脸。对方正坐在床边,一手看着腕表,一边低头观察着他。
“我靠!”蒋凡坤吓得一个激灵,这才想起自己睡在地板上,“你干嘛?”
“被你的呼噜声吵醒的。”沈恪语气平静得像在念病历,“你刚才睡眠期间呼吸暂停大概3.2秒,符合睡眠呼吸暂停综合征的典型表现。建议你去睡眠中心做个监测,早点干预,长期缺氧对大脑认知功能不好。”
蒋凡坤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收拾被褥,嘴硬道:“我这是在地板上凉到了,鼻塞!才没病!”
沈恪不与他争辩,看着他收拾得差不多了,才开口:“我今天查完房、下完医嘱、谈完明天的手术,想找个律师朋友看看那些视频。能用你的车吗?”
蒋凡坤二话不说把车钥匙抛过去:“要我陪你吗?”
“你的手机上,”沈恪接过钥匙,视线扫过他的裤袋,“‘女魔头陈’的未接来电,三个。”
“靠!”蒋凡坤一拍脑门,“我知道啥事了。今天陪不了你了,有事随时打电话。”他顿了顿,不太放心地追问,“你自己,能行吗?”
“放心吧。”
沈恪这简简单单三个字,像有魔力一样,瞬间抚平了蒋凡坤心里那点不安。他说放心,那就一定能放心。
两人下楼,休息室里飘着早餐的香气。林晚星家的保姆孙阿姨正忙着摆盘,看见他们立刻热情招呼:“沈医生,蒋医生,快来吃点热的!”
这时,一个穿着渐变淡紫色羽绒服、牛仔裤上挂满亮晶晶珠串的身影从门口跳出来。林晚星戴着顶白色棒球帽,帽檐下的小脸元气满满:
“哥,蒋老师!今天鸿飞哥带我出去玩,晚上九点前保证回家!”她像只快乐的小鸟,说完就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蒋凡坤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对沈恪吐槽:“这个没良心的小丫头,咱们的担心真是都喂狗了。”
沈恪望着那活泼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目光柔和,轻声道:
“这样才最好。”
晨光透过玻璃窗,在他侧脸镀上一层淡金,将昨夜所有的血泪与挣扎,都悄然蒸腾成这个平凡早上,无人知晓的水汽。这些不动声色的守护,只为换取阳光下的一个寻常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