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坐定后,一位白衣工作人员悄无声息地进来为他们添茶。林晚星又尝了一口,小脸立刻皱起——果然还是那熟悉的苦丁茶。
这时另一位工作人员出现在门口,声音温和:“闻先生已经准备好了,请问三位,哪位先入内?”
“不是一起吗?”林晚星下意识问。她今天纯粹是跟着王鸿飞来玩的,完全没想过会单独见什么大师。
工作人员微笑着摇头:“闻先生习惯与每位客人单独交谈。女士优先,如何?”
林晚星看向王鸿飞,见他点头,这才有些忐忑地起身:“好。”她心里直打鼓,完全没准备,待会儿要跟大师聊什么?
她跟着工作人员穿过另一条短廊,来到一个半圆形的房间。房间以淡白色为主调,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唯有一扇窗,百叶窗帘半开半合,透进柔和的光线。空气中飘散着一股从未闻过的植物幽香,似花非花,似艾非艾,清雅宜人。
林晚星不自觉得深吸了一口,只觉得那香气顺着呼吸渗入四肢百骸,连指尖都泛起微麻的暖意。
房间中央并排放着两张低矮的茶桌,相隔约一臂距离。一张桌后跪坐着一位白衣男子,另一张桌前的蒲团显然是留给客人的。
男子的白衣看似与他人同款,细看却别有玄机——衣料是带着细微暗纹的香云纱,领口与袖口以同色丝线绣着若有若无的云纹。他约莫四十岁年纪,身形清瘦,此刻正闭目养神。
似是察觉到她的到来,男子缓缓睁开眼。
那是一双含笑的眼眸,目光温和得像春日初融的雪水。他的视线在林晚星脸上轻轻停留,唇角扬起一个极淡却让人安心的弧度,伸手示意对面的蒲团:
“请坐。”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这满室的幽香般,轻轻落在人心上。
林晚星原本的那点忐忑,奇异地被这平和的气场抚平了些。
她乖乖走到另一张茶桌前,在蒲团上端正坐好,心里还在默默组织着待会儿要说的话。
闻先生静默片刻,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脸上,仿佛在阅读一本敞开的书。他开口,声音如室内幽香般清淡:“此刻,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林晚星心里一紧。我哪知道要说什么啊? 可这样沉默着实在太尴尬了。她忽然想起等候区那些因“无缘”而离开的人,勉强扯出个笑容:“请问闻先生,您这里……是怎么确定‘有缘日’的?”
闻先生唇角微扬,那笑意像水面漾开的涟漪,浅淡却动人:“今日晨起时,姑娘尚不知会见到我。但此刻我们相对而坐,这便是缘。缘起缘灭,皆有定时。今日你坐在这里,不是偶然,而是千百个因素交织的必然。有缘日不在黄历上,在每个人的心里。”
他说话时,林晚星的视线悄悄扫过小桌。桌上陈设清雅——一个冒着袅袅青烟的错金螭纹铜香薰,那清幽香气正从中徐徐散出;一盆文竹青翠欲滴;还有一套小巧的笔墨纸砚。
完了,又没话题了。 她在心里哀叹。
“不问八卦前途,不问吉凶祸福,不问生老病死。”闻先生轻轻颔首,目光中带着欣赏,“没有人生疑惑困扰,姑娘正处在人生最好的年华。”
被说中心事,林晚星老实承认:“本来有个小疑惑,现在觉得不太重要了。就是……我哥哥为什么离开那么久,却从不联系我?”
“哪个哥哥?”闻先生问得随意,眼神却微微一凝。
“我的亲哥哥啊。”
闻先生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温和依旧,却说出了让林晚星如遭雷击的话:
“你并没有同父同母的亲哥哥。你只有一个同母异母的兄长。”他略作停顿,清晰地吐出那个名字,“你指的,是林旭阳吗?”
林晚星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从下车到现在,她从未提及姓名,没出示过身份证,这是第一次见面——他怎么会知道?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看着她震惊的神情,闻先生微微一笑,执起茶壶为她斟茶:“很惊讶?”
林晚星下意识点头。
“每个人身上都写着他的来处。”他放下茶壶,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得温和而专注,“我不是神仙,但既然吃这碗饭,识人辨相是最基本的功夫。”
他的指尖轻轻掠过茶杯边缘,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欣赏:
“姑娘若是对这些感兴趣,不妨常来坐坐。有些东西……可以私下里慢慢教你。”
林晚星稳了稳有些飘忽的心神,坚持问道:“闻先生跑题了。您还没告诉我,我哥哥林旭阳为什么一直不和我联系呢?”
闻先生微微一笑,目光在她泛红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拍了拍自己蒲团旁的空位,声音温和得像在哄孩子:“来,坐进些,我看看你的手相。”
林晚星感觉脸颊发烫,全身泛起一阵奇怪的燥热,头也有些晕沉。
她下意识地想扶住什么,以稳住身形,这个动作使得她内衣里小巧的录音笔滑落出来,顺着衣襟掉在蒲团边上。
“糟了!”她心中一惊,趁俯身的瞬间,不动声色地将录音笔塞进蒲团下面的缝隙里。
走到闻先生身旁坐下时,她刻意保持了一臂距离。想到左手刚刚做完去疤痕手术,又记起“男左女右”的说法,她便伸出了右手。
“两只手。”闻先生轻声说。
林晚星依言伸出双手,掌心向上,手指微微发颤。
闻先生伸出双手,轻轻握住她的。他手掌温暖干燥,触感莫名让林晚星想起沈恪为她换药时的温柔。
“闭眼。”他的声音似有魔力。
林晚星闭上双眼,心脏不受控制地悸动,呼吸也急促起来。空气中那股异香似乎更浓郁了,缠绕在鼻尖。
“你哥哥,在美国吧?”闻先生的声音从半米外传来。
“嗯。”林晚星努力维持着清醒,“闻先生,我手掌上写美国俩字了?”
闻先生没有直接回答。他的拇指轻轻摩擦她的掌纹,声音低沉而慈悲:
“一颗破碎的心,如何能温暖另一颗心?他尚在疗愈自己的路上,又如何能回头牵你的手?渡人者先需自渡。当他连自己的伤痛都无力抚慰时,又如何成为别人的依靠?这不是遗忘,而是慈悲的沉默。”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林晚星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泪水不受控制地顺着她紧闭的眼角滑落。一滴、两滴、无声地浸入衣襟。
闻先生的声音将她从悲恸中轻轻唤醒:“姑娘,时间快到了。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林晚星仍闭着眼,泪水浸湿了睫毛,她哽咽着问出了心底最深的恐惧:“我妈妈……我妈妈是怎么死的?是不是真的死于车祸?是不是……有人害的她?”
闻先生沉默了片刻。林晚星感觉到他松开了她的手,下一秒,一双温暖的手掌却捧住了她的脸颊。他的呼吸陡然靠近,近得她能感受到那带着檀香气息的热气拂在皮肤上。
林晚星警惕地猛然睁眼,下意识想推开他,却在视线聚焦的瞬间僵住了——
哪里是闻先生?
眼前影像如水波荡漾,闻先生的面容竟然在涟漪中,渐渐化作了妈妈温柔的笑脸!
捧着她的脸的,分明是妈妈方韵!
就和记忆中无数次梦境里一样,妈妈眼中盛满温柔的星光,嘴角噙着那抹她思念了千百遍的微笑,轻声说:“晚晚,好久不见,妈妈想你了。”
“妈妈……!”所有理智瞬间崩塌,林晚星一下子扑进那温暖的怀抱,放声大哭,像迷路已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紧紧抓着对方的衣襟,“妈妈……不要离开我……求你不要再离开我了……”
“方韵”也紧紧回抱着她,手掌轻柔地抚过她的头发、后背,一遍遍安抚,那真实的触感让她彻底沦陷在这个美好的梦幻中:“晚晚……乖……我的晚晚……”
就在这时,一阵清越的铃声突兀地响起,如同冰锥刺破幻梦。
林晚星一个激灵,骤然清醒。视线清晰起来——她正死死抱着闻先生,眼泪浸湿了他胸前的白衣。巨大的窘迫感瞬间淹没了她,她慌忙松开手,踉跄着站起身。
工作人员应声而入,准备引导她离开。
“闻先生,”林晚星用手背胡乱抹去眼泪,执拗地追问,“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闻先生静静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襟,目光深邃地看向她,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真相从不隐藏,它只是在等待准备好的眼睛。你要寻找的答案,早已化作实体,落在了你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微微一顿,看着她迷茫的眼睛,继续用那充满诱惑力的低沉声音说:
“有时候,最深的秘密就藏在最显眼的地方。勇气不是无所畏惧,而是明知恐惧仍要前行。如果你还想看清更多……我随时欢迎你再来。”
林晚星依礼微微鞠了一躬,心乱如麻地转身离开。
闻先生盘坐于蒲团上,缓缓闭上双眼,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插曲,不过是一阵拂过水面的微风,未曾留下半分涟漪。
房门轻轻合上,将林晚星离去的身影彻底隔绝在外。
几乎在同一瞬间,闻先生脸上那悲悯超脱的神情如潮水般褪去。他慢条斯理地端起林晚星桌前那盏错金螭纹铜香薰,揭开盖子,用银针轻轻拨弄了几下,将其中燃烧的香饼彻底按熄。他起身,将这精巧的香炉藏进了内室一个不起眼的壁柜里。
“看来是喝了几口苦丁茶的缘故……” 他心下思忖,“否则,这‘醉生梦死香’的效力,还能让她陷得更深些。”
想到方才少女梨花带雨的模样,他眼底闪过一丝隐秘的得意。这些关于林晚星的信息,自然是从黎曼那里得来的——那个早已对他死心塌地的女人,为了求得他的“指点”,不知透露了多少林家的秘辛,甚至连这继女的照片都曾殷勤奉上。他早就觉得照片上的姑娘清丽动人,比黎曼那等成熟少妇别有风味,只可惜一直无缘得见。今日一见,果然秀色可餐,那青涩中带着哀愁的风情,远胜黎曼千百倍。
至于刚才提到的化作试题的答案,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里面的内容,本就是他授意黎曼把一段录像放进U盘里去,并给林晚星看的。那女人对他言听计从,为此还付出了不菲的金钱。他本来是为黎曼帮了点小忙,没想到如今在林晚星身边可以一箭双雕。看这丫头刚才的反应,迷茫又痛苦,大概率是还没看过。也好,让她在无知中多徘徊片刻,这份煎熬,增加了她回头见他的几率,反而更添滋味。
他走到门边,并未开门,只隔着门板对外面吩咐,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温和清越:“抱歉,衣襟被泪水沾湿,需更换一下。请后面的客人稍候片刻。”
转身回来,他利落地脱下身上那件被林晚星泪水濡湿的白色外袍,换上一件质地相同、洁净如新的。然而,在将换下的衣服放入衣篓前,他却动作一顿,将衣物凑到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
少女身上那股清甜的、带着阳光气息的桃子香味,混合着泪水的微咸,似乎还萦绕在衣料之间。他闭上眼,脸上露出一丝近乎迷醉的贪婪,细细回味着方才那个紧密的拥抱。
随后,他抬起自己的双手,指尖相互摩挲着,仿佛仍在感受隔着薄薄衣料传递而来的、属于年轻肌肤的温热与弹性。
他伸出舌尖,极快地、如同品尝珍馐般,轻轻舔过自己的掌心和指尖,喉咙间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仿佛刚享用完一顿盛宴。
这一连串的动作隐秘而迅速,带着一种亵渎神圣般的快意。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味中,丝毫没有察觉到,在对面的蒲团之下,一支小巧的录音笔正静静地躺在阴影里,忠实地记录着一切。
待他再度睁开眼时,脸上所有私密的情绪已荡然无存,恢复了那副悲天悯人、超然物外的“圣人”模样。他端正地跪坐回蒲团上,朝着门口方向,用那令人如沐春风的嗓音平稳地说道:
“请下一位客人进来吧。”
房门在林晚星身后合拢。
她心神恍惚地沿着来时的走廊往回走,深秋冰凉的地板透过皮肤刺激着脚心。刚走过转角,她突然如遭电击般僵在原地——
“录音笔!”
那支被塞在蒲团下的录音笔!她竟然忘了拿回来!
心脏猛地一缩,她立刻转身,几乎是跑着冲回那扇厚重的移门前。
方才引她出来的工作人员却像早已料到般守在门口,伸手温和而坚定地拦住了她。
“小姐,请问有什么事?”
“我……我还有个问题想问闻先生!”林晚星急中生智,声音因奔跑和紧张而微微发喘。
工作人员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礼貌微笑,轻轻摇头:“很抱歉,每位客人的会面时间只有十五分钟,这是规矩。如果您还有疑问,欢迎下次有缘日再见。”
他的手臂像一堵无形的墙,语气温和,姿态却不容置疑。
林晚星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知道此刻的闻先生大概已经以那副悲天悯人的姿态,在接待下一位“有缘人”了。
那支小巧的录音笔,就像一颗被遗忘的定时炸弹,被留在了那个弥漫着异香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