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宁州一家购物中心中庭临时搭建的签售区,与王鸿飞那边风生水起的“隔空操作”相比,显得格外冷清。
沈梦梦的签售会兼《星轨之下》第二季广播剧发布会,在惨淡中接近尾声。巨大的宣传海报前,排队的人稀稀拉拉,工作人员比兴奋的粉丝还多。背景板上的星空图案,此刻看起来有点寂寞。
所有人里,唯一把这场子当狂欢派对的大概就是蒋凡坤。他怀里抱着好几本《星轨之下》的精装书和广播剧光盘,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来来回回在队伍里穿梭。
“恪神!这儿,签个名!”他第N次把书递到坐在沈梦梦旁边的沈恪面前。沈恪作为男主cV沈听澜,是今天除了沈梦梦之外的另一主角。
沈恪抬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次签‘沈听澜’,要花体英文那种!”
蒋凡坤要求还挺多。
沈恪依言签了。
“再来个德文的!”
沈恪笔尖顿了顿,还是签了。
“合照合照!”蒋凡坤把手机塞给旁边的工作人员,凑过去搂住沈恪的肩膀,咧着嘴比了个耶。沈恪身体略显僵硬,但还算配合。
如此循环往复,蒋凡坤乐此不疲。直到他最后一次抱着一摞光盘冲过来,要求“最后一个友谊的抱抱”时,沈恪终于忍无可忍,给了他一个极其敷衍、几乎只是肩膀碰了碰的拥抱,外加一个清晰无比的白眼。
蒋凡坤像是中了头彩,抱着光盘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哟喂!恪神,你终于也有不耐烦的时候啊!不容易不容易,我这来回测试,总算探测到咱沈大医生的人际耐受底线了!值了!”
另一边,董屿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也顾不上吃沈恪的醋了。他躲到背景板后面,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滑动,通讯录和微信群聊界面来回切换,压低了声音但语速极快:
“喂?斌子!别打游戏了!赶紧的,叫上宿舍那哥儿几个,来xx商场中庭给我女神撑场子!……哎呀,什么女神?沈梦梦!我跟你提过的!……人来了就行,回头请你一个礼拜火锅!”
刚挂断,他又立刻拨通另一个号码,语气带着点熟稔的威胁:“阿哲!把你那个‘职业动漫社’的群炸一下,帮我转发签售链接!对对对,就是我上次跟你说的《星轨之下》!……哥们儿这回能不能在梦梦姐面前长脸就靠你了!你要是不发,下周开黑我可就全程演你了啊!”
他甚至在自己的游戏开黑群里直接发了条语音:“在线求救!兄弟们有空的速度来xx商场中庭集合!帮我凑个人气,场面快撑不住了!今晚宵夜我包了,管够!”
他忙得团团转,像只试图用微薄之力点燃整个舞台的萤火虫,努力调动着自己全部的学生人脉和网络关系。
沈梦梦坐在签售桌后,脸上维持着职业化的微笑,机械地在寥寥无几的书上签名。她的眼神却有些放空,心思早已不在当下。她看着空旷的场地,脑子里飞速旋转:是宣传海报设计不够抓人?还是投放渠道没选对?或者是广播剧第一季结束后冷却期太长,粉丝流失了?选址在购物中心是不是错了?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根小针,扎在她作为创作者和创业者的自尊心上。
林晚星一开始还跟着蒋凡坤排了两次队,凑热闹要了两个签名。但来回几次后,她看着蒋凡坤那过于投入的表演和现场实在称不上火热的气氛,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群众演员,越发无聊起来。
她找了个角落的椅子坐下,拿出手机,下意识地刷起了邮箱。在一堆广告和课程通知里,一封来自“EASoN助理办公室”的邮件引起了她的注意。点开,是格式化的月度还款确认函。她粗略扫过,目光却猛地定在还款金额那一栏。
这个月,除了她按照约定汇去的那部分,账户上又多了一笔约1000美元的额外还款。
这已经是连续第三个月了。
是谁?
是哥哥林旭阳?不可能吧。
爸爸和黎曼?更不可能。
陈奥莉阿姨?小白?梦梦姐?他们根本不知道。
知道这件事……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签售桌那边——沈恪刚给蒋凡坤签完名,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平静而专注。
沈恪哥和蒋老师是知道的。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微微一颤。以沈恪哥的性格和收入,默默帮她不是不可能。还有蒋老师,虽然整天嘻嘻哈哈,但关键时刻也很靠谱。如果是他们帮的忙,这笔钱她一定是要还的。
另一个身影更快地占据了他的思绪——王鸿飞。
鸿飞哥……他最了解我的经济状况,也总是用他的方式照顾我。肯定是他了,怕我有压力,才这样悄悄地……
心里像泡在温水里,有点暖,又有点莫名的酸涩。她盯着那串数字,微微发愣。
——鸿飞哥,是你吗?
签售会一结束,沈恪甚至没等大家一起收拾,只对沈梦梦匆匆说了句“有急事,先走”,便拎起早已准备好的双肩包,快步离开了依旧有些冷清的会场。
他要去赶今晚那趟开往云港的绿皮火车。此行,他要去见两个人。一个是挚友江盛,另一个,则是林晚星的父亲,明筑设计的董事长——林国栋。
他贴身的衣服内袋里,装着那个小巧却重若千钧的黑色U盘。里面,封存着林晚星无声却血泪斑斑的童年。
火车在夜色中哐当哐当地前行,卧铺车厢里的灯早已熄灭,只有走廊下方微弱的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沈恪躺在中铺,伴随着车厢有节奏的摇晃和混杂着泡面、脚丫与烟草的气味,半梦半醒。
意识的堤坝在疲惫和颠簸中变得脆弱,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多年前,那个他的人生即将转向的时刻。
那时他已在上海,拿到了德国顶尖医学院的录取通知和签证,连公寓都预定好了。行李打包了大半,距离飞往法兰克福的航班,只剩下不到两周。一切都按部就班,清晰明确。
那天晚上,他接到江盛从云港打来的电话。他以为这只是好友在他出国前例行的告别闲聊。
电话那头,江盛的声音起初听起来确实很平常,问了问行李准备情况,吐槽了几句医院的琐事。直到话题快结束时,江盛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变得有些复杂,带着点回忆和说不清的唏嘘,轻描淡写地抛出一句:
“对了,恪神,你还记得咱们十四岁那年,在游乐场从人贩子手里救下来的那个小不点儿吗?扎着个冲天辫,眼睛大大的,像小叶子那个。”
沈恪正整理着书桌,闻言动作微顿,眼前立刻浮现出那个被剃了光头、换上了男孩衣服、却依然睁着一双惊恐大眼睛的小小身影。“记得。怎么突然提起她?”
江盛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再开口时,声音低了些,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下,透出一种医者面对生命无常的沉重:
“她快死了。”
“……”
沈恪握着手机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江盛继续用那种陈述事实的语气说着,却字字惊心:“现在人在我科室,林晚星,十四岁。重度营养不良,手腕开放性损伤,失血性休克,自己不想活了,拒绝一切治疗……她家里人,啧,一言难尽。”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沈恪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湖。
“我试着建立通道,失败了。她那个状态,血管瘪得像纸,人又极度抗拒……恪神,我记得你之前在血管通路这块……”
后面江盛还说了什么,关于技术细节,关于风险,沈恪似乎听清了,又似乎没完全听进去。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那句——“她快死了。”
那个他们曾经奋力从人贩子手中夺回的光亮的小生命,那个拥有着和方阿姨如此相似眼眸的女孩,正在他好友的医院里,悄无声息地走向枯萎。
而他,即将飞往万里之外的德国。
“地址和床位发我。”沈恪打断了他,声音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我订最近的机票。”
他甚至没有问“然后呢”,也没有说“我考虑一下”。挂断电话后,他看着桌上那张即将启程的机票,没有任何犹豫,打开了购票网站,三次改签,选择了最早一班飞回那个充满痛苦回忆的城市——云港。
当他穿着来不及换下的风尘仆仆的衣服,出现在云港市人民医院精神科病房时,看到的是怎样一幅景象——
那个记忆中应该明媚的女孩,瘦得脱了形,像一片随时会碎裂的羽毛,躺在苍白的病床上。露在被子外的手腕缠着厚厚的纱布,仍隐隐渗出血色。她的脸色灰败,唯有眉心痛苦地蹙着,嘴唇干裂,发出极其微弱的、执拗的呓语:
“哥……哥……别走……”
江盛站在床边,眉头紧锁,朝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是不让碰。”
沈恪走到床边,消毒水的气味混杂着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俯下身,用尽可能轻柔的声音说:“林晚星,我是医生,我们需要给你输液,帮你……”
女孩似乎被声音惊扰,紧闭的眼睫剧烈颤动,枯瘦的手下意识地挥舞了一下,带着全然的抗拒。
就在那一瞬间,沈恪借着床头的灯光,清晰地看到了她的眼睛——虽然深陷,虽然蒙着一层死寂的灰霾,但那双眼睛的轮廓,与他记忆深处,那位给他读过绘本、陪他搭过积木的方韵阿姨,几乎一模一样。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不再犹豫,对江盛和旁边的护士快速而清晰地下达指令:“准备深静脉穿刺包,还有丙泊酚,按体重计算,我来说推注速度和剂量。”
他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能让人安定下来的力量。
在药物缓缓推入,女孩紧绷的身体逐渐松弛,意识逐渐模糊的那一刻,她似乎感受到了一种遥远而熟悉的安全感,呓语变得含糊却更加依赖:
“哥哥……你回来了……别……别再丢下我……”
沈恪的手稳如磐石地进行着操作,指尖没有一丝颤抖,心却像是被浸泡在温热的酸液里,缓慢地蜷缩起来。
后来,他在她床边守了半个月。在她因镇静而昏沉的日夜里,在她偶尔清醒、将他错认成唯一精神支柱的短暂片刻里。他三次推迟行程,直到她情况稳定,才在黎明时分悄然离去,飞赴德国。
……
火车猛地一个颠簸,将沈恪从深沉的回忆中拽醒。
窗外天色已渐明,偶尔有零星灯火如流星般划过。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仿佛要将那段沉重过往暂时封存。他摸了摸内袋里的U盘,冰冷的金属外壳此刻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云港,快到了。
清晨六点,云港火车站被薄雾和早点摊的热气笼罩。沈恪随着人流走出出站口,目光扫过接站的人群,在相对安静的角落看到了那个倚着柱子的身影。
江盛穿着件深灰色的羊绒大衣,没系扣子,双手插在口袋里,正低头看着地面,像是在研究地砖的纹路。察觉到沈恪走近,他才抬起头,脸上没什么夸张的表情,只是眼底浮起一点真实的笑意,微微颔首。
“准时抵达。”他声音不高,带着刚醒不久的一点沙哑,顺手接过沈恪的背包,“走吧,带你去补充点碳水,德国和宁州都没这口福。”
沈恪跟着他穿过渐渐喧嚣起来的街道。“魂儿在哪儿?”
“马上就到。”江盛语气平淡却笃定。
他带沈恪去的,是火车站附近一个生意极好的露天早餐区。几个冒着腾腾热气的摊位,矮桌矮凳沿街边摆开。虽然已近立冬,但坐在马路边小凳上埋头吃喝的人不少,呼出的白气混着食物的香气。
“两碗热干面,芝麻酱多淋点。两份三鲜豆皮,蛋酒要滚烫的。”江盛点单言简意赅,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用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桌面。
“接风仪式很…馋人。”沈恪看着眼前浓香四溢的面碗。
“入乡随俗。”江盛拿起一次性筷子,利落地拌着面,“肠胃熨帖了,脑子才转得动。尝尝,这家老板的芝麻酱是自己调的,秘方。”
热腾腾的食物下肚,确实驱散了旅途的疲惫和寒意。
吃完早餐,江盛才问:“去家里坐坐?你嫂子念叨过我们三剑客好几次,见过凡坤,还没见过你。”
沈恪摇头:“不打扰了,找个能说话的地方就好。”
最后两人去了江盛家小区附近的一家茶舍。店面不大,装修古朴,这个点没什么人,很安静。阳光透过格栅窗照进来,在深色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
点了壶熟普,茶汤红浓透亮。沈恪看着江盛手机屏幕上他女儿的笑容,忽然有些感慨。
“时间过得很快。”沈恪说。
“嗯,”江盛抿了口茶,语气平淡,“一眨眼,当年我们是跟在人家后面的小屁孩,现在自己都成小屁孩的爹了。”他放下茶杯,看向沈恪,嘴角有丝极淡的调侃,“所以,挺羡慕凡坤的,没结婚他还可以当几年孩子。”
沈恪笑了笑,没接话。心里明白,江盛这是在用他的方式,表达着对过往兄弟情谊的怀念。
闲话聊完,沈恪脸上的神色沉静下来。他从贴身口袋里拿出那个黑色的U盘,连接上笔记本电脑,屏幕转向江盛。
“给你看点东西。”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关于晚晚的。”
茶舍里悠扬的古典背景乐仿佛瞬间被抽离。当那些无声却暴戾的画面开始播放,江盛起初只是平静地看着,随即,他搭在桌沿的手指微微绷紧,身体坐直了些,眼神变得锐利,像手术时聚焦在病灶上。
看到小林晚星被拖行,看到方韵阿姨被打倒在地,看到女孩持刀对峙最终血染衣襟,而她的父亲冷漠地扯掉止血布条时……江盛端起茶杯,凑到唇边,却发现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又缓缓将杯子放下,深吸了一口气,靠回椅背。
“我给她做了三年心理干预……”他开口,声音异常平静,却像冰面下的暗流,“一直在处理‘抑郁情绪’、‘自杀’、‘神经性厌食’……原来我连病灶的边都没摸到。”他转头看向沈恪,眼神深得像井,“我这个医生,当得像个在门口打转的庸医。”
沈恪沉默着,再次点开了第四段视频。画面里,瘦弱的林晚星颤抖着将美工刀抵在父亲的脖颈上。
没有声音,只有她激动开合的口型和绝望的眼神。
沈恪死死盯着她的嘴唇,那些模糊的音节和口型,与他记忆中女孩的声音慢慢重合。他凭借过人的观察力,下意识地、一字一顿地,跟着那口型复述出来,声音很轻,却像冰锥凿击寂静:
“我妈妈……是怎么死的?”
“是不是……你杀的?”
“是不是……黎曼杀的?”
“我不信……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
念到最后,沈恪的声音带上了不易察觉的紧绷。他猛地按了暂停键。
江盛已经重新端起了茶杯,目光落在袅袅升起的热气上,半晌,才极轻地笑了一下,却没有半分暖意:“呵……我竟然还试图引导她‘理解父亲的新家庭’。”他抬眼,看向沈恪,眼神冷静得近乎残忍,“现在看来,诊断或许该从‘伴有家庭因素的青少年抑郁’,修正为‘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了。”
茶香依旧袅袅,但空气里弥漫的,已是截然不同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