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傍晚六点。
城市上空被晚霞染成一片黯红,像是谁在天边悄悄蘸了一笔血色,又随手晕开。
林霄出了“海沟”那栋楼,一路坐车回到自己的出租屋。
门一关上,狭窄的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电脑风扇的轻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车鸣。
他把包丢在椅子上,整个人往床上一躺,盯着天花板发呆。
今天一天的信息量,有点大。
黑曜会。
观察员周川。
秩序。
被写进看不见的档案。
还有王承浩那边,已经开始酝酿的“毁灭式抹黑”。
这些东西像一团乱麻塞在脑子里,偏偏每一根线都连着一张脸、一封邮件、一份报告、一条短信。
“系统。”
他在心里叫了一声。
脑子里那道无形的界面轻轻一亮,像有一只眼睛在黑暗里睁开。
“你觉得我今天——算不算被正式拴上了一根线?”
他想到周川在表格上写的那几条:
【觉醒等级:初阶】
【风险级别:可控】
【建议:保留观察】
那一行“可控”,怎么看都有点别扭。
短暂的沉默之后,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你本来就不可能完全不被盯着。】
【区别只是——你是被谁盯着,被什么人写进什么档案。】
【今天之前,你是被小领导、hR、猎头这种人盯着。】
【今天之后,你的名字出现在了另一张表上。】
“听你这么说,好像还赚了?”
【至少,新这张表上的人,知道你是什么。】
【不会一边把你当耗材,一边觉得你“太敏感”“不够配合”。】
林霄“啧”了一声:“你这是在借机骂我原公司?”
【没有。】
【我是在陈述事实。】
【——那群人连你昨天差点从楼顶跳下去都没真正当回事。】
【但今天在那间办公室里,有个人是真的认真看了你一眼。】
【对于一个觉醒者来说,这就是差别。】
林霄沉默了一会儿。
他想起周川那句“别让这个世界比昨天更糟”,又想起沈倾雪那句“站在让恶意付出代价的那一边”。
“那我呢?”
他轻声道:“我到底站哪边?”
系统没有马上说话。
窗外有车从楼下开过,车灯一晃,从昏黄窗帘缝里划过一道浅光。
【你现在,站在中间。】
【中间最难,也最危险。】
【但好处是——能看到两边。】
林霄笑了一下:“这听着,倒挺符合我一贯的体质。”
他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脸,把那些翻涌的情绪压下去。
手机被他丢在桌上,屏幕朝下。
他伸手,翻过手机,点亮屏幕。
先是很多条未读消息。
有父母发来的语音,有老周的几句“注意身体”,还有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灰色提示——
【你有一封未读的电子邮件。】
最上面几条,是某些猎头平台的自动通知:
“为您推荐职位:资深研发工程师(薪资面议)”
“为您推荐职位:数据安全顾问(base杭州,可远程)”
这些推荐看上去很“热情”,可林霄知道,真到了后台,那份王承浩“情况说明”一旦被他们掌握,标签就会从——
【优质候选人】
悄悄变成:
【有潜在风险,需谨慎评估】
“先看自己的家门有没有被人踹。”
他打开邮箱。
第一封,是沈倾雪发来的:
【今晚 2 点以后,有第二批陷阱数据会投放。
安全组那边想试试对方的反应上限。
你继续陪他们熬一晚,有问题随时叫我。
——顺便,别喝太多速溶。】
末尾那句像随口带过,却莫名带点温度。
第二封,是安全负责人周行的:
【附上当前异常脚本行为的特征更新。
——你昨晚关于“行为指挥节点”的猜测已经被验证。
——我们在部分脚本行为中发现了一个统一的“调整阈值”。
——简单点说:
他们在用你们平台做“智能训练场”。
——你这边,如果今晚有新的恶意映射或异常感觉,请第一时间记录。
——我会把你当成一个很灵敏的“人类传感器”。】
林霄看完,嘴角抽了一下:“人类传感器,听着真不尊重人。”
系统凉凉接话:
【至少他没叫你“人肉报警器”。】
【他对觉醒者的态度,相比某些人,已经算非常文明。】
第三封,是监察部的。
内容不长,却份量十足:
【关于技术部近期项目事故调查的阶段性说明】
【经初步核查,目前尚无法认定员工“林霄”为此次事故的主要责任人。】
【调查组将进一步查明项目审批流程、上线测试流程及相关管理责任。】
【在最终结论出台前,任何个人、部门不得以任何形式,将事故责任归咎于单一员工或未经证实的个人行为。】
后面是一堆公文式用语和落款。
但那几行中间的话,已经足够。
“这一封要是放在昨天发,我在天台边上就不用吹那么久的风了。”
林霄自嘲了一句。
【但也不会有现在的你。】
系统淡淡道:
【很多事就是这样。】
【你死在昨天——就只有一封“内部通报”和一段‘不堪承受压力’的八卦。】
【你活到了今天——才有机会看见谁在背后写你的“情况说明”。】
【——顺便,谁会被自己的“情况说明”砸到脚。】
想到这里,林霄忽然有点期待未来几天。
“对了。”
他想起一个关键点,“你之前说,延伸反制会在一到三天内集中爆发。”
“现在什么进度?”
系统像翻书一样,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
【已经开始了。】
【你要看吗?】
“……废话。”
眼前的视线轻微一花。
他没动,屋子里的东西都还在,就只是多了一点像“重叠画面”的东西——
透明的,半虚半实。
那是一个会议室。
公司logo贴在墙上,座位上坐着一圈人。
最显眼的位置上,是一位头发有些花白的中层领导,面前摊着几叠文件。
王承浩坐在偏侧的位置,脸色本来还勉强镇定,结果随着时间推移,肉眼可见地开始发白。
“这份招标记录——”
花白头发的领导敲了敲桌上的文件,“谁来解释一下?”
“当时的评审意见呢?”
“为什么价格高出市场一截,理由却写得如此含糊?”
“签字的人,都在这屋里?”
室内一阵微妙的窸窣声。
有人咳嗽,有人低头翻纸,有人不敢看旁边的目光。
“还有这个。”
领导翻开另一份:
“匿名投诉,说技术部某负责人多次在酒局上对女同事进行言语骚扰。”
“这件事,当初是怎么处理的?”
人事部的小周坐在角落,一脸要晕不晕的样子。
王承浩嘴唇动了动:“领导,这些都是——”
“都是过去的小问题了,我们已经内部——”
“过去?”
领导抬头,眼神冷得吓人:
“说得好像项目事故也是‘小问题’一样?”
“你们这几年,是不是觉得,只要能把锅踢给下面的人,什么都叫小问题?”
王承浩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突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窗外的画面渐渐模糊、拉远,像有人把镜头收回,重新塞回黑暗。
林霄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瞬间握紧了拳头,指节有点发白。
“你刚刚给我看了——?”
【只是冰山一角。】
系统淡淡道:
【真正的“反噬”,不是某一个会议。】
【而是他接下来每一天面对的——】
【调查、问责、流言、站队、切割。】
【以前他习惯站在你那边,俯视你。】
【现在轮到他,坐在灯底下被人看。】
【不需要你多做什么。】
【你只要,别再替他挡。】
林霄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种被压在水底很久、终于浮出水面换到一口气的感觉,让他的大脑有一瞬间的轻微眩晕。
“行。”
他道:“那这边,就先让他们自己耗着。”
“我现在更感兴趣的是——”
“那些把整个平台当训练场的。”
他坐到桌前,打开电脑。
夜幕一点点落下。
楼下小吃店开始吆喝,电动车来回在小巷里穿梭,油烟味顺着楼缝往上飘。
屏幕亮起。
后台的数据面板跳出来,一条条曲线、一个个日志、一块块折线图。
时间刚过八点,正常用户访问还在高峰,流量曲线像心电图一样上下跳动。
“今晚还有一波。”
林霄眯着眼,看着那块标着“异常行为监控”的小图标,“你说,对方会不会猜到我们在等?”
【会。】
系统回答得很干脆:
【但他们不会撤。】
【你昨天已经确认了一点:】
【——他们不是来破坏这套系统。】
【——他们是来“用”的。】
【真正会放弃工具的人,只有两种:】
【一是工具已经坏掉;】
【二是代价远超收益。】
【而现在——】
【你们这套系统,对他们来说,还没贵到“值得放弃”。】
林霄点点头,拉开抽屉,摸出一包刚买的茶包给自己泡了一杯。
今天不能喝咖啡了。
再喝就不叫熬夜,叫熬命。
手机震了一下。
打开一看,是老周发来的消息:
——【兄弟,你今天去那边集团了?】
——【技术群里有人传,说你被甲方请去当顾问了。】
——【真的假的?】
林霄想了想,打字:
【合作而已,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老周那边秒回:
——【哎哟,那你这还真是“鲤鱼跃龙门”啊。】
——【你没事就行。】
——【我们这边……气压有点低。】
后面跟了一张偷拍的办公室照片,大家都低着头,空气压抑,气氛像暴风雨前。
又一条:
——【王承浩上午被叫去“单独谈话”了。】
——【下午出来的时候,我看他手都是抖的。】
——【听说监察部那边要查他以前几个项目。】
——【兄弟,我有预感,这事没那么简单。】
林霄看着那几个字,心里忽然没那么堵了。
【做好你自己。】
他回:
【很多事现在说不清。】
【你只要记住一件事——】
【以后如果谁让你统一口径、替谁说假话,你先想想今天。】
老周那边沉默了好一阵。
过了几分钟,才回了一句:
——【懂。】
——【我还想多活几年。】
——【也想有一天,像你这样说一句“我不替你背了”。】
林霄看着这句“懂”,忽然有点想笑。
这大概就是区别吧。
以前他在群里说话,总要斟酌措辞,怕引战,怕得罪人,怕第二天在领导办公室里被叫名字。
现在他忽然意识到——
他已经不在那个圈子里了。
真正怕的人,反而是还留在圈子里的那些。
“来吧。”
他喝了一口热茶,“我们和这些‘数据猎手’,继续玩一玩。”
时间一点点往后走。
十点。
十一点。
普通用户的访问曲线开始慢慢往下压。
午夜十二点,城市大部分灯光熄灭,还有光亮的,要么是灯火通明的医院,要么是灯火通宵的写字楼。
凌晨一点半。
那条“异常访问曲线”还贴在零线上,安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
“今晚怎么这么安分?”
林霄看了一眼,“他们不会撤了吧?”
刚这么想,后脑勺就像被谁用针尖轻轻划了一下。
那是他现在非常熟悉的感觉——
恶意碰触的前奏。
【来了。】
系统的声音也比刚才低了一点:
【这一次,跟昨天不太一样。】
“哪儿不一样?”
【昨天是统一模板;】
【今天,有多种脚本混杂。】
【就像是不同性格的人组团来试探。】
林霄精神一振,目光紧紧盯住屏幕。
凌晨两点。
异常访问曲线猛地抬头。
短短三十秒内,从几乎为零的基线,拉到正常访问的四成。
一条条日志刷刷刷往列表里跳。
那些访问很“规矩”,路径、参数、逻辑,都精准踩在业务流转的节点上,连制造异常都带着一种专业到让人头皮发麻的熟练。
“开始踩坑了。”
林霄低声道。
果然,很快,就有几条红点从日志列表里跳出来——
那是踩中了“陷阱数据”的脚本。
不同于昨天的谨慎探路,这一次,对方明显放大了踩坑比例,几乎是半数脚本都绕着那几个点打转。
仿佛在说:
“我知道你这块动过,但我就要试。”
更诡异的是——
有少数几条脚本行为,路径开始变得“不规整”。
明明是脚本,却在某几个节点上表现出类似“犹豫”“回退”的动作。
就好像——
背后有人在实时看着反馈,随时调整决策。
“这不是纯自动化。”
林霄盯着那几条,目光突然一冷,“有人在线上盯着。”
【不仅盯着系统。】
【也在盯着你。】
系统语气极轻,像怕惊醒谁:
【你在这边做的每一个观察、每一个配置变更,都会在日志里留下印记。】
【他们在看:】
【是谁,在跟他们下这盘棋。】
“那就让他们看。”
林霄深吸一口气,飞快调出“荆棘科技”的那份虚拟资料,同时给周行发了一封短邮件:
【建议在今晚的系统监控公告中,提一句:
“由第三方技术团队协助优化部分底层逻辑”。
——团队名沿用白天定的。
——不公布细节,只放名字。
——他们越好奇,就越会顺着这个名字往下查。】
邮件一发出去,短短几分钟,一个简单的系统更新公告就挂在后台公告区。
内容很朴素:
【鉴于近期异常访问行为频繁,经评估,本公司已邀请第三方技术团队“荆棘科技”协助优化部分模块逻辑……】
公告发出去不久,异常访问曲线轻微一顿。
像是远处的一片暗林里,有人踩到了一处他们没预料到的机关,动作不自觉慢了半拍。
【那边注意到了。】
系统淡淡道:
【他们开始对“荆棘科技”这个名字“动心”了。】
“有办法看到他们那边的动静吗?”
【暂时不行。】
【你现在的映射能力,只能看到“指向你的恶意”以及与你强相关的关键事件。】
【他们对“荆棘”的兴趣,只能算是——要不要改成另一种恶意的前奏。】
“那总有一天——”
林霄目光沉了沉,“我能顺着这些线,看到他们的脸。”
【会有那一天。】
【前提是,你活得到那一天。】
屏幕上的日志还在跳。
凌晨两点十五。
一部分脚本开始改变节奏,有的加快访问频率,有的故意制造看似“正常用户”的路径,有的干脆绕开了之前踩过的那几个陷阱点,开始尝试新路线。
像一只被扎疼了几次的动物,开始试探别的草丛。
“他们怕我们锁定某些路径。”
林霄道,“所以开始分散风险。”
“那就——”
“帮他们分散得再彻底一点。”
他快速筛选出几条“看起来最聪明”的脚本行为,标记它们的特征——参数组合、访问间隔、路径选择——然后,在一小块不影响业务但足够抓眼睛的日志里,刻意留下一些“反常反馈”。
比如——
某个正常用户行为突然因为“网络波动”失败;
某次访问的响应延迟被放大一点点;
某条看起来无害的数据被标成“待人工复核”。
这些细微的变化,普通用户根本不会注意。
但对一群习惯把系统当实验田的人来说——
这些就是“信号”。
【你在给他们喂新“样本”。】
系统点评道:
【你现在做的是——】
【让他们以为,踩你们这些“表面陷阱”没那么划算,不如把注意力放到那个虚构的“第三方技术团队”上。】
【你把自己从靶子位置退了一步。】
【把“荆棘科技”推到了前面。】
“本来就是给他们准备的假靶子。”
林霄随手捏了捏茶杯,“不过……”
他目光一转,“要是真的有人顺着这条线来找‘荆棘科技’。”
“你说——”
“他们第一步会做什么?”
【打探。】
【先查公开资料。】
【再试探联系渠道。】
【然后,用看似正常的小需求、小合作,试探你是不是真有料。】
【如果你表现得像一群菜鸡——】
【他们会尝试绑架你。】
【如果你表现得像一群硬茬——】
【他们会选择绕过你,继续吃别的田。】
【关键在于——】
【你要给他们一种“够用、不好弄、动了要付出代价”的感觉。】
“跟周川说的‘画线’一个意思。”
【是。】
两点半。
异常访问曲线开始缓慢回落。
对方这次没在系统里待太久,大概十几分钟,就有一部分脚本退出。
临走之前,那些脚本还像是恶意地在某些不起眼的接口上多戳了几下。
像是猎人走之前,顺手在树干上留下几道划痕——
在说:“我来过。”
就在这时——
林霄后脑勺一紧。
那种“被刺一下”的感觉,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猛烈一点。
画面瞬间拉开。
不是会议室,不是办公室,不是咖啡馆。
而是一块小小的屏幕。
屏幕前,有一只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关节处有厚茧,看得出经常打字、写字。
屏幕上,是一行行信息:
【荆棘科技】
【成立时间:两年】
【团队规模:20人左右】
【业务方向:底层架构优化、异常行为识别、数据安全策略设计】
【主要合作方:——】(被马赛克处理了一些)
“这个公司——”
有个懒洋洋的男声响起:
“你查过来头了吗?”
“查了。”
另一个声音低沉一些:
“工商信息干净得过分。”
“干净得不像真公司。”
“更像——”
他顿了顿,“谁专门拿出来用做挡箭牌的。”
“挡谁的箭?”
“挡我们这种的。”
那懒洋洋的声音笑了一下:
“有意思。”
“敢在这种事上拿个马甲出来骗我们。”
“那我们——”
“得先看看,这个壳里面,到底是空的,还是有东西。”
“先不用惊动他们。”
“继续在系统里踩一踩。”
“再看看,那边有什么动作。”
画面在这里一顿,像被人故意切断。
恶意的线忽然一松,林霄重新回到自己的出租屋,茶还在桌上冒着热气。
【你刚刚,看到了他们的——一角。】
系统道。
【那是操控脚本的一群人之一。】
【至少两个人。】
【其中一个,主导情绪为“好奇”“轻微轻蔑”;】
【另一个,则更冷静,更多是在评估。】
“离真正见面,还有点远。”
林霄慢慢吐了口气,“不过……”
“至少我知道,他们已经开始顺着‘荆棘’这条线,绕着我们打转了。”
【是。】
【你真正的敌人,还没走到台前。】
【但脚步声,已经能听见。】
屏幕右下角弹出一个小窗口,是周行发来的简短消息:
【刚看完你那几条标记。
——对方这次确实比昨天更激进。
——不过,踩陷阱踩得比昨天还勤快。
——说明他们对“这块实验田”还挺舍不得。
明天我们可以开个小会,讨论下一步。】
消息后面,难得跟了一个“笑哭”的表情。
林霄看着那个表情,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也没那么全是冷冰冰的公式和恶意。
至少,还有人会给他发这种不符合“冷峻安全负责人”人设的表情包。
“这样挺好。”
他低声说。
“我不想只在恶意里活着。”
“我也想知道,有人,是和我站在一边的。”
【你现在站的这条线——】
【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只是你以前看不见。】
林霄将杯子里的茶一口喝干。
凌晨三点,异常访问曲线终于完全回落到基线以下。
他关掉后台,揉了揉眼睛,整个人往椅背上一靠。
离天亮还早,但他已经撑了一整天一整夜。
眼皮开始打架,意识有点发飘。
“睡一会儿。”
他对系统说。
“你帮我——”
刚说了半句,自己已经撑不住,往床上一倒。
意识沉下去之前,他隐约看到窗外灰白的天边,像被谁轻轻抹了一道亮。
—
不知道过了多久。
耳边,忽然响起下雨的声音。
不是真正的雨声,而像是在某个空旷的空间里,水滴接连落下,砸在地面,回声一声一声散开。
【醒醒。】
有个声音轻轻在耳边响起。
不是系统的。
而是一种说不出年龄的、中性的声音,既不冷,也不热。
林霄心里一凛,猛地睁开眼。
他没有躺在床上。
也不在出租屋。
眼前是一片苍白的雾。
雾气很淡,但足以遮住所有具体的形状。
脚下看起来像是地面,又不那么真实,踩上去有点空,像踩在一张极薄的玻璃上。
“这是什么地方?”
他下意识开口。
声音在雾里散开,却没有回音。
只有那串“水滴声”,一滴一滴,不紧不慢。
【不用紧张。】
那道中性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不是现实。】
【也不是你那个系统的“界面”。】
【这是——】
声音顿了一下,像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另一个频道。】
“谁?”
林霄眯起眼,“你是谁?”
雾气缓缓翻动。
不远处,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一个大概轮廓——身形修长,站得很直,身上有一种介于“医生”和“审讯者”之间的气质。
【不用试图看清我。】
那道声音说。
【现在的你,看不清比较好。】
【太早看清,有时候不一定是好事。】
“……黑曜会?”
林霄皱眉。
【可以理解为,他们那一边的“某种延伸”。】
那声音不急不缓:
【你把现实里的那些人,看成是“执行者”。】
【那我这种,就算是——】
【观察。】
【记笔记的。】
“又是观察?”
林霄冷笑:“今天一天,见了两个自称观察的人。”
“一个替秩序观察,一个替你们这种东西观察。”
“听起来,都挺高尚。”
【高尚不高尚,不重要。】
【重要的是——】
【谁更接近“真相”。】
林霄盯着那团影子,忽然笑了。
“你找错对象了。”
“我现在,连自己这个能力的真相都搞不清。”
“你跟我谈‘真相’?”
那影子似乎也笑了一下,声音里多了点兴趣:
【至少,你比大部分刚觉醒的人冷静。】
【他们在这种频道里,只会本能地尖叫、逃跑,或者——】
【跪下。】
林霄:“你希望我是哪一种?”
【都不是。】
【你只要——记住一件事。】
影子的轮廓慢慢清晰了一点,却依旧看不见五官。
【你现在站的位置,很危险。】
【你既不完全站在秩序那一边,也没有彻底拒绝我们这边。】
【你在两边画的线,太细。】
【细到——】
【只要再有一点外力,你就会被推向某一边。】
林霄心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天台边缘,他一脚已经踏出那条界线,身后没人拉他,面前是空无一物的黑。
“一步就没了。”
影子像是也看到了那画面似的:
【你昨天那一步,走得很好。】
【如果你跳了,我就不会来找你说话。】
“你现在就来了。”
林霄淡淡开口,“说明你们——也没多高尚。”
“至少,你们已经把我当成一个值得投资的‘变量’。”
影子笑了一下:
【你确实不笨。】
【那我就直说了。】
【——秩序那边,会希望你成为一把可以被他们握住的刀。】
【——我们这边,会希望你成为一把,随时可能刺向秩序的刀。】
【而你自己——】
【想成为什么?】
林霄没有马上回答。
他突然想到今天下午周川说的那句话:
“你要是画不出线,总会有人替你画。”
影子似乎看穿了他的沉默:
【不要以为“不选”就是选择。】
【你站在中间,就是在同时得罪两边。】
【秩序会防备你不够听话;】
【黑暗会怀疑你不够彻底。】
【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实际上——】
【是在把自己挂在一根线上。】
【倒挂着的棋子。】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林霄问。
影子安静了一会儿,缓缓道:
【我不会现在告诉你答案。】
【但我可以告诉你——】
【你现在做的那一点点“小恶意对冲”,在更大的盘子里,只是——】
【开胃菜。】
【真正的盘子上,有比王承浩、更脏、更大的恶意。】
【有让整个行业、整个城市都一起下水的局。】
【到那时候……】
那道声音轻轻笑了一下:
【你是把你那点“恶意预判”,用来帮秩序堵洞;】
【还是——】
【用来帮我们掀桌子。】
雾气开始往后退。
那团影子一步一步往更远的地方淡去。
声音却不紧不慢,从四面八方传来:
【别急着选。】
【我们有的是时间看你。】
【你只要记住——】
【你越是让那些“小恶意”付出代价,就越快会被推到真正的恶意面前。】
【到时候,你的每一个选择,都会很贵。】
雾散。
“咣”的一声轻响。
林霄从床上弹起来,脑袋一阵发懵,心跳得飞快,衣服后背竟然有点凉——
全是汗。
他愣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出租屋,窗外天已经泛起了淡蓝色,远处早起的鸟叫声断断续续传来。
手机屏幕亮着,时间显示——
早上六点零七。
“梦?”
林霄喃喃了一句。
【不是。】
系统的声音很快响起,却比以往要低沉一些:
【刚才那个频道——】
【不在我监控范围内。】
【但我能感知到:】
【它是真实的。】
【只是……】
【属于另一套“规则”下的真实。】
“你也看不到?”
【看不到。】
【我只能捕捉到:】
【有一个与“恶意”频段高度耦合的存在,与你进行了短暂对话。】
【那不是秩序那边的。】
【气味不一样。】
“黑曜会?”
【或者,比黑曜会更上层的一环。】
【无论如何——】
【你已经被他们“点名”了。】
【这意味着——】
【你接下来走的每一步路,都不会再是普通人的路。】
【你说一句话,他们会记一笔;】
【你做一个选择,他们会画一条线。】
林霄捂着脸,长长吐了一口气。
“那也好。”
他从手指缝里看向天花板,眼神一点点清明下来:
“至少——”
“我不会再被那些只会甩锅、造谣的人,决定整个人生。”
“要被谁盯着,被谁记笔记——”
“我总得自己挑个对手。”
他从床上坐起来,披上一件外套,走到窗前,将窗户拉开一条缝。
清晨的空气带着点潮意灌进来,夹着早市的菜味和远处早餐摊油条的香味。
楼下有人在吆喝,三轮车叮叮当当地路过。
这一切看起来,再普通不过。
只有林霄知道——
从这一刻开始,他不再只是这个城市里千千万万个普通早起的人之一。
他是一个被“秩序”和“黑暗”都写进小本子的人。
是一个脑子里装着恶意雷达的人。
也是一个,昨天还站在天台边缘,今天却被几双看不见的眼睛盯上的人。
系统静静地陪了他一会儿。
良久,它开口:
【林霄。】
“嗯?”
【你还可以后悔。】
【现在收手,离开项目,不再碰那些“猎手”的事。】
【找一份平一点的工作,隐在大城市的角落里。】
【世界这么大——】
【你完全可以假装,自己只是个普通人。】
林霄笑了,笑意却一点都不轻松:
“可惜——”
“昨天在天台上,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现在活着这条命,不打算再用来装死。”
“普通人很好。”
“只是——”
“普通人的那条路,对我来说,已经塌了。”
他转过身,看着电脑、茶杯、那张被翻开一半的笔记本,还有桌角那盆叶子蔫了半截的小绿植。
“走吧。”
他低声说。
是对自己,也是对系统。
“既然都已经被挂到那根线上了——”
“那就不要做被人摇晃的棋子。”
“起码,要试试能不能,自己动一动。”
窗外,阳光一点点亮起来。
新的一天,把昨晚留下的所有恶意、暗线、对话、梦境,全都扫进一个看不见的角落里。
可那些东西没有消失。
只是换了个姿势,继续潜伏。
真正的棋局,直至此刻,才算——
刚刚摆完子。
——
第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