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晚上，十点零三分。
窗外有风，吹得小区楼下几棵树叶哗啦哗啦响，偶尔有外卖车从小路飞快窜过，把一串灯光甩在地上。
出租屋里灯没全开，只开了书桌那一盏。
屏幕上，一个标题已经躺了很久：
【如果有一天我变成我讨厌的那种人】
光标在第二行闪了又闪，始终没再往下走。
【——你今天已经盯它三次了。】
系统提醒。
【——早上咖啡馆，下午补策略，晚饭后开文档。】
【——每次，都是打了两行，又停。】
“我在想开头要多诚实。”
林霄托着腮，“太诚实，会看起来很做作。”
“太不诚实，又变成另一篇“给自己洗白”的东西。”
【——那你就写你刚才那句。】
系统道。
【——“太诚实，看起来很做作。”】
【——“太不诚实，就是洗白。”】
【——你把这个矛盾写上去。】
【——因为你现在确实卡在这。】
“你这审美倒挺后现代。”
他嘴上调侃，手指却已经落在键盘上——
【说实话，我现在很犹豫要不要写这篇东西。】
【因为我知道，写出来的那一刻，它就不只是写给我自己的。】
【它有可能会被别人截走，贴在某个报告里当“补充材料”。】
【也有可能有一天被放进某个故事里，变成旁白。】
【但如果我不写。】
【那有一天如果我真的变成我讨厌的那种人——】
【就连拿着它提醒我的人，都没有。】
他敲完，自己看了一遍。
“还行。”
“起码不像鸡汤。”
【——你可以接着写“你现在最怕的是什么样的自己”。】
“我最怕的自己，一共三种。”
他边想边打字：
【我最怕的自己，有三种版本。】
【第一种，是有一天我开始享受“被写进故事”的感觉。】
【开始习惯别人叫我“觉醒者”“良心工程师”，习惯别人用各种好听的词形容我。】
【那天我如果动手，哪怕是多画一条线。】
【我可能不是为了挡恶意，而是为了配得上那些形容。】
【第二种，是有一天我开始觉得——】
【“既然你们都说我是危险的，那我就干点真正危险的事情给你们看。”】
【开始享受那种“你们怕我”的感觉。】
【第三种，是有一天我开始觉得一切都没意义。】
【开始只按最省事的方式写代码。】
【不再关心谁会被卷进去，谁会被挡在外面。】
【只关心，这条规则能不能让我少开几次会。】
【这三种版本里，第三种看起来最“安全”。】
【不出风头，不惹事，不被写进文章。】
【但对我来说，它可能是最可怕的。】
【因为那就意味着——】
【我曾经看见过的那些恶意。】
【最后都被我自己说服忘掉了。】
【——你刚才这段。】
系统评价：
【——如果被那帮写报告的看到。】
【——大概率会划个重点。】
【——“自我反思能力尚存”。】
【——“存在走向麻木的自我警惕”。】
“那挺好。”
“起码让他们知道——”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躺平了。”
“那不是因为我认为自己错了。”
“而是因为我被世界磨平了。”
“这一点，对我来说很重要。”
【——你这逻辑。】
【——比他们的模型复杂一点。】
“废话。”
“我毕竟是本人。”
——
他正准备继续往下写，聊天软件在屏幕角落里弹了一下。
发来消息的是一个很久没出现的头像——
一只画得很糙的橘猫，手里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躺平”。
备注：阿斐。
以前同组的测试工程师，那个在事故会上憋红了脸帮他说过一句“他确实提过风险”的人。
【在吗？】
林霄愣了两秒，迅速回：
【在。】
【你还活着？】
那边很快跳回来一个翻白眼的表情：
【你才不活。】
【我都看报道了。】
【某些人可把你写得有层次了。】
【从“背锅男”升级到“站在边界上的危险技术人”。】
【这么热闹。】
【你也不来找我八卦。】
【是不是觉得我早就被优化走了？】
【（骂街.gif）】
林霄笑了下，回过去：
【还真以为你被优化了。】
【好几年没见你在朋友圈骂人。】
【以为你终于学会对生活温柔一点了。】
【结果呢？】
【结果是朋友圈只对熟人开放了。】
【对你这种过去会截图发你老板的人关了。】
阿斐接着发：
【不扯这些。】
【问你个正事。】
【前几天有人私信我。】
【说是做“某行业研究”的。】
【问我——】
【“你们组那个 xxx（你的真名换了个写法）平时是个什么样的人？”】
【问题很细。】
【问你加班状态、问你和领导关系、问你在事故前后有没有情绪变化。】
【我一开始以为只是之前那次事故的后续。】
【结果他又问了一个——】
【“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有一天做出越界的事情？”】
【“比如擅自改线上规则。”】
【——来了。】
系统道。
【——第三枚栽赃的种子。】
【——他们开始收集“旧证词”。】
【——从你原公司，那个事故的现场。】
【我没说。】
阿斐发了一句。
【我说——】
【“如果你们想找一个“越界的人”。】
【最好去看你们自己高层。】】
【“他最多只会在代码里加几行注释。”】
后面跟了一串笑哭表情。
林霄盯着这几行字，指尖在键盘上停顿了一下。
【——你看。】
【——不是所有被拉去当证人的人。】
【——都会按他们想的回答。】
系统淡淡道。
【——因为你当时。】
【——在那场事故里。】
【——做了一件别人没做的事。】
【——你没有在会后一声不吭。】
【——你去给那些测试、运营、客服挨个道歉。】
【——有些人记着。】
【谢谢。】
林霄只打了两个字。
【谢啥。】
阿斐回。
【你那次挨骂之后。】
【还给我们订过夜宵。】
【那会儿别的组的人。】
【连“辛苦了”都懒得说一句。】
【你至少知道跟我们说“对不起，连累你们了”。】
【我就记住了。】
【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
【他们问我这些的时候。】
【语气很“专业”。】
【不像媒体。】
【更像是那种——】
【“我们在做系统性评估”的人。】
【小心你那份事故报告。】
【会被重新翻出来。】
【——第三枚栽赃的方向。】
系统把几条线连起来：
【——第一枚，是“他帮坏系统挑人”。】
【——第二枚，是“他自己在系统里动规则”。】
【——第三枚，大概率要把这两件事串成一个“从过去到现在的风险路径”。】
【——“他从来就是问题个体。”】
【——“你们早该注意。”】
“他们需要一个故事。”
林霄靠在椅背上，“一个“从背锅男变身危险工程师”的故事。”
“最好能说得上——”
“‘你看，早有征兆’。”
【——所以他们现在在到处找“征兆”。】
【——到你原公司翻旧账。】
【——到你现在的公司蹲会议。】
【——在你父母那边制造压力。】
【——然后。】
【——在某个时间点。】
【——把这些东西拼一起。】
【——这就是第三枚栽赃。】
【——“系统性的你”。】
【别担心。】
阿斐那边又发来一条：
【你那会儿脾气确实差了点。】
【但真没做过什么“越界”的事。】
【他们要是硬要写。】
【那就是他们的问题。】
【跟你没关系。】
林霄看着这句话，突然有点想笑。
“‘跟你没关系’。”
“这世界上有几件跟我真没关系的事？”
【——跟你没关系的是“他们要不要栽赃”。】
【——跟你有关系的是“你要不要帮他们把故事讲完”。】
系统道。
【——你现在做的。】
【——就是不替他们补完。】
——
和阿斐的聊天结束后，林霄又回到文档前。
屏幕上的那几行字静静躺着，像一块刚刚打好的地基。
“继续吧。”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句，指尖落下——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变成别人嘴里那种“危险的人”。】
【大概会从一个很小、很不起眼的选择开始。】
【比如，有一天我看到一条明显偏向某个合作方的规则。】
【我知道它会让一部分人更容易被套牢。】
【但我没有提。】
【理由很充分：】
【“提了也不会被采纳。”】
【“我最近已经太招眼了。”】
【“我得学会成熟一点。”】
【一次不提。】
【两次不提。】
【三次之后。】
【我就会开始习惯——】
【“有问题的规则”这件事。】
【那时候的我。】
【大概会成为另一类“安全的工程师”。】
【安全到可以被安排在任何项目上。】
【不会出风头，也不会挡谁的路。】
【那种安全。】
【对公司很好。】
【对某些人更好。】
【对整个系统而言，也许是“稳定”。】
【但对我自己而言。】
【那大概就是我真正“出问题”的一天。】
【——你在给自己画一条“内线”。】
系统道。
【——外面的所有人。】
【——都在问你“会不会越界”。】
【——你现在在问自己——】
【——“会不会往内收，收到底是谁也认不出你了”。】
【——这条线，比他们那个有意思得多。】
“他们的线，是给别人看的。”
“我的线，是给自己看的。”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段：
【我不奢望所有人相信我。】
【也不指望哪一天有一篇写满好话的报道来“还我清白”。】
【我唯一在乎的是——】
【有一天，当有人翻出这些字的时候。】
【可以对着那个时候的我问一句：】
【“你还记得你当初是怎么想的吗？”】
【“你现在做的这些，配得上你写过的话吗？”】
【如果那时候我敢答“配得上”。】
【那说明我已经不再是现在这个我。】
【那样的话——】
【我希望看到这篇东西的人。】
【可以放心地——】
【把我从你们的规则里踢出去。】
【那时候的我。】
【大概已经不配再在系统里动任何东西了。】
写到这，他停下来，发了会儿呆。
【——你这是在给未来的自己写“解雇建议”。】
系统语气有点古怪：
【——“如果将来我变坏了，请记得开掉我。”】
【——这种话。】
【——很少有人敢写。】
“我不是勇敢。”
“我是清楚。”
“我知道人不会一直停在一个地方。”
“我现在是这样。”
“不代表三年后还是这样。”
“更不代表十年后还是这样。”
“我不信自己不会变坏。”
“我只希望——”
“在我变坏之前。”
“给自己留一块石头。”
“以后摔倒的时候，可以摔得疼一点。”
【——疼，说明还没死。】
“对。”
——
夜已经很深。
他把这篇未完成的长文暂时存档，起身去厨房烧水。
水壶刚响，手机就震了一下。
是一个陌生的工作号添加好友申请，备注写着——
【某某研究中心-内部沟通】
通过之后，对方几乎立刻发来消息：
【林先生，您好。】
【我们是之前参与“非常规个体风险评估”的研究小组。】
【首先感谢您前几轮的配合。】
【我们在报告中采纳了您部分访谈内容。】
【目前阶段，我们正在撰写一份“补充说明”。】
【其中有一段关于“个人叙述与外部观察差异”的案例分析。】
【我们注意到，您最近有一些公开或半公开的文字表达。】
【例如某次内部沙龙上的发言，以及您正在撰写的一篇匿名稿件。】
【我们希望征求您的同意：】
【在保证匿名的前提下，引述其中部分段落作为“自述材料”。】
【以便更全面地呈现“被关注个体”的主观视角。】
【——看见没。】
系统道。
【——他们已经盯上你这篇还没写完的东西了。】
【——“匿名稿件”。】
【——只能是黎渊那边的内部小刊。】
【——说明他们的眼睛。】
【——不只在你这家公司。】
“他们真是勤快。”
林霄苦笑：“我刚想用这篇东西约束未来的自己。”
“他们就想把它搬进他们的报告里。”
“变成约束我现在的工具。”
【——你打算答应？】
“我可以答应一半。”
他一边想一边打字：
【感谢告知。】
【对于您所说的引用，我有两个前提：】
【一、仅可引用我明确提供的段落，不得从任何非公开渠道获取、截取或拼接。】
【二、引用时需保留原意，不得脱离上下文进行“重新包装”。】
【如果无法满足以上两点。】
【请不要使用我的任何自述文本。】
对方沉默了几分钟，才回：
【我们会尊重您的前提。】
【如果后续有具体段落拟引用，会先发给您确认。】
【再次感谢您的理解。】
【——他们会不会完全遵守。】
系统说。
【——我存疑。】
【——但这条记录本身。】
【——会成为你以后“质疑他们”的依据。】
【——你在用他们的语言，逼他们承认——】
【——“个体的自述不该被随便拿来拼故事”。】
“他们当然会拿来拼。”
“但至少——”
“以后谁拿着那份报告说我怎样怎样的时候。”
“我可以指着这一条说——”
“‘不好意思，当初我们有约定。’”
“‘你违约了。’”
【——你这叫。】
【——给未来的对峙，提前埋伏笔。】
“记账嘛。”
他把热水倒进杯子里，看着水汽一点点升起来。
“我从来不是只记别人。”
“我也记自己。”
——
夜已经快十一点半。
他回到桌前，在恶意账本上补了今天最后一条：
【栽赃 003：前期动向。】
【1. 旧同事反馈，有人以“行业研究”为名，询问本人事故前后状态与“越界倾向”。】
【2. 风险评估团队询问是否允许引用本人自述文字作为“案例分析”。】
【预判：】
【第三枚栽赃，可能走“系统性个案”路径——】
【将过去事故、现在策略、个人叙述串联，塑造一个“天然危险个体”的故事。】
【应对初步：】
【1. 不阻止他们写。】
【2. 要求引用自述时必须保留原意并经过确认，以便未来质疑。】
【3. 提前与部分旧同事沟通，避免他们在被“引导提问”时完全被话术牵着走。】
【备注：】
【他们在写“系统里的我”。】
【我在写“我眼里的我”。】
【最后哪一个版本更接近事实——】
【不全由我决定。】
【但至少，现在的我，没把笔完全交出去。】
【——你这章。】
系统说：
【——写的是“第三枚栽赃的开局”。】
【——但也是“你给未来自己绑的第三道安全带”。】
【——第一道，是那张写着“我只是一个普通工程师”的纸。】
【——第二道，是内部会议纪要里“在制度内行动”的那句。】
【——第三道，就是你今天这篇——】
【——《如果有一天我变成我讨厌的那种人》。】
【——它们未必能救你。】
【——但在你想变坏的时候。】
【——会让你多犹豫一秒。】
“犹豫一秒。”
“有时候，就是命。”
他关掉文档，留下一半未完。
明天还要继续写。
不只是那篇匿名稿——
还有系统里那一条条不断生长的规则。
窗外的风小了，夜色压得更深。
林霄躺下，闭上眼睛。
他知道——
第三枚栽赃的轮廓已经隐约成形。
但同时。
在那一堆别人写的纸中间，他已经悄悄塞进了几张自己的。
等到哪一天，所有东西被放在同一张桌子上。
至少，会有人翻到那一页。
看到上面写着——
【如果哪天，我真的变成你们说的那种人。】
【那请记得。】
【我曾经非常认真地，试图不是。】
——
第二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