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凌晨一点四十。
窗外的城市像一块被人反复擦过的黑玻璃,偶尔有车灯划过去,留下一道很快就消失的亮痕。
林霄的出租屋里,只有电脑屏幕在发光。
后台监控界面摊满了整块屏幕,几条曲线像心电图一样伏在上面,时不时抽动一下。
第三晚。
他已经能分辨出每种曲线抖动背后,对应的行为是什么——
普通用户的来来回回,像簇拥的脚步;
系统自己例行巡检,像心脏偶尔多跳的一下;
而那些异常脚本,则像一群戴着面具的影子,从不同的门缝里钻进来,在大厅里乱逛。
茶杯里已经没什么味道了。
他看了一眼右下角的时间——01:43。
【——心率略升。】
系统提醒的声音很轻:
【——你已经连续两个晚上维持这种高度集中。】
【——建议:适度放松注意力,转为“观察模式”,不要每秒都试图“控制”。】
“知道。”
林霄揉了揉眉心,“你现在……更像个保姆。”
【——我更像一个不希望你在关键时刻猝死的系统。】
【——觉醒者死在熬夜上的事,又不是没发生过。】
“行。”
他笑了一下,“那你帮我盯一部分。”
【——可以。】
【——但这一次,你最好亲眼看一看——猎手是如何“适应诱饵”的。】
刚说完,异常访问曲线就像听见了暗号一样——
开始缓慢抬升。
先是零星几个点,像是有人走进一个陌生房间,随手拉开两三扇柜门;
紧接着,频率开始变密,一条条访问记录刷刷往下掉。
和前两晚最大的不同,是——
他们不再一股脑扎向原本那几块“陷阱数据”。
“分散了。”
林霄眯起眼,“他们学乖了。”
【——不只是学乖。】
【——他们开始把你们的“陷阱反馈”,当成有价值的样本。】
【——你以前在项目里不是说过么——】
【——‘别人打你的脸打得越用力,你就越能看清对方手套是什么材质。’】
“我当时是挺嘴硬。”
【——现在,他们也在拿你这边的“反击方式”,反向训练自己的脚本。】
【——猎人与猎物之间的关系,从来不是单向的。】
屏幕上,一串脚本请求被标成橘红色。
那是一条“假装正常用户”的访问路径:
先打开首页,再切几个常见页面,偶尔停留在某个完全没用的词条上,再像犹豫不决的真实用户一样,停顿五秒钟。
但林霄知道——
那五秒,不是犹豫。
是人在盯着反馈。
这短短五秒的停顿,让这条路径看上去“人味十足”。
“你看。”
他指着那条记录,“这一条如果扔给普通风控模型,很可能被判‘正常’。”
【——是。】
【——但对你来说——】
【——这条记录有两处明显“过度伪装”。】
【——访问太规整,停顿太工整。】
【——就像一个演员,演正常人演得太用力。】
“那就……”
林霄轻轻敲了两下键盘。
后台规则里,一条新的“标记线”被他加上去——
针对那种“过度规整”的访问行为,在统计图里单独拉出来一条细线。
“不用拦。”
他道,“先记下来。”
“让他们以为——他们藏得很好。”
【——你在给未来的自己“存证据”。】
【——不错。】
异常访问曲线缓慢拉高,像一口锅里的水温一点点升高,正往临界点靠近。
就在这时候——
手机轻微震了一下。
不是消息,是邮件提醒。
发件人:那家“某某科技”的商务负责人。
主题很短:
【Re:关于合作意向】
他点开。
对面果然回得不慢。
【尊敬的荆棘科技:】
【感谢贵方详细的回复。】
【关于您提到的“训练环境”和“行为监控机制”的问题,我们表示充分认同。】
【事实上,我们也一直在强调——任何测试行为都应在合乎规范的框架内进行。】
【我们非常赞同贵方“猎手需要理解成本”的说法。】
【这说明我们在很多理念上是接近的。】
【如果方便,我们希望明晚安排一次短暂的视频沟通,时间控制在 30 分钟内即可。】
【我们的客户十分重视贵团队近期在该平台上的表现,期待与贵方深入了解。】
【附:我们准备了一些初步问题,包括但不限于——】
【1、贵方在设计策略时,如何平衡“测试强度”和“平台容忍度”?】
【2、贵方是否有兴趣参与更高等级的安全评估项目?】
【3、贵方对于“觉醒个体”(Awakened Individuals)在安全领域中的角色,有何看法?】
最后这一句,字很小,却像往他脑子里丢了一块石头。
觉醒个体。
Awakened Individuals。
“他们也用这个词?”
林霄视线停在那行英文上。
【——这说明两件事。】
系统缓慢道:
【——一,这家“某某科技”,绝不是简单的技术外包公司。】
【——二,他们很清楚,你不是普通顾问。】
【——他们在试探你:】
【——你知道多少?】
【——你站哪边?】
【——你愿不愿意,成为“他们那一边”的觉醒者?】
林霄指尖停在键盘上,敲敲停停。
“先不回。”
他合上邮件,把手机翻面按在桌上。
“今晚,他们还在系统里踩。等这轮结束,我们再看——他们到底有多急。”
【——拖延,是一种策略。】
【——但拖得太久,对方也会怀疑你在“算计”。】
【——你得掐好节奏。】
“你觉得,什么节奏合适?”
【——今晚不回。】
【——明天上午给一个简短回复:】
【——感谢邀请、愿意沟通,但要“看日程”。】
【——同时,你在系统里,要继续表现出“有在认真对付脚本”的样子。】
【——他们最怕的是——猎物不反应。】
【——你现在,不是猎物。】
【——但你可以利用他们的“猎手本能”。】
“说人话。”
【——他们已经把你当成猎物兼猎手了。】
【——越是这样的对象,他们越不舍得直接放弃。】
【——你只要不死,他们就会一直盯着。】
【——那我们,就有时间,慢慢看清他们。】
——
日志在往下掉。
凌晨两点整。
异常访问曲线迎来当晚的第一波小高潮。
几条代号不同的脚本几乎同时对同一个接口发起高频访问,像一群狗围着同一块肉乱咬。
那块肉,是林霄特意“喂”出去的。
系统里一小块“不影响核心业务”的配置参数,被他做了两层伪装:
对普通用户来说,它只是一个永远不会用到的灰色开关;
对脚本来说,它却看起来像——
“调整平台推荐模型权重”的后门。
“他们咬上了。”
林霄看着那行接口地址被高频刷新。
“你说,他们会不会以为——只要咬动这块参数,就能把推荐流量往自己那边倾斜一点?”
【——绝大多数“数据猎手”,都对流量有一种本能的贪婪。】
【——他们能忍受短期不赚钱。】
【——却很难忍受——明明知道哪里可以调权重,却摸不到那个按钮。】
【——你这块假按钮,对他们来说,比真的钱诱人。】
“那就……再和他们玩一会儿。”
他调整了一下参数反馈,让那块“假按钮”在日志里呈现出一种特别微妙的状态:
——偶尔“疑似成功”,
——偶尔“无效”,
——偶尔“触发人工复核”。
就像是一个被半吊子的工程师胡乱搭出来、时灵时不灵的灰色入口。
【——你在演一个“技术不过关”的内部人。】
系统评价:
【——很符合某些平台的真实水平。】
林霄笑了一下:“你是说你以前看我同事写的接口?”
【——我在说事实。】
【——顺便提醒你一句——】
【——你演得越像,对方越会往这块倾斜。】
【——你不能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这一个假入口上。】
【——他们还有别的牙齿。】
异动,又一次从后脑勺刺过来。
短促,却密集。
【——恶意预判触发。】
【——源:你原公司。】
【——对象:你。】
【——恶意类型:甩锅 + 自保 + “把你当挡箭牌”。】
画面浮上来。
——原公司会议室里,灯光有些晃,有人匆忙在白板上写着“风险评估”“历史项目合规”几个大字。
王承浩双眼布满血丝,领带松着,手里捏着一份资料,嘴唇发干。
领导的声音压得很低:
“总之,这次事故不能再出事。”
“监察那边已经有人问了,你之前那几份招标记录也在被翻。”
“你现在唯一能做的,是——”
“把这个‘觉醒出来的烂摊子’,往外推。”
王承浩吸了口气:“领导,我明白。”
他把手里的资料翻开,露出那个名字:
【林霄】
下面,几行熟悉又陌生的字:
【与甲方平台的“深度沟通”由其个人主导;】
【与某第三方技术团队“荆棘科技”有非正式联系;】
【存在利用本次事故进行个人身份漂白及私下合作可能;】
“按照这个思路写。”
领导敲了敲桌子:
“别写得太直接。”
“但意思要在。”
“未来无论是监察部还是外面的调查,只要有人问——”
“我们这边的口径就一条——”
“‘他觉醒了,我们也控制不了。’”
“‘我们已经尽力了。’”
画面骤然缩回。
恶意的线弹了一下,消散。
【——他们想把你和“荆棘”一起甩出去。】
系统淡淡道:
【——这一次,不是简单的“甩锅”。】
【——他们已经开始主动利用“觉醒”这个概念,为自己建立免责叙事。】
“意思是——”
林霄冷笑:
“出了什么大事,他们就说——”
“‘那是觉醒者干的,我们普通人也没办法’。”
【——这是最省事的办法。】
【——把一切解释成“超出控制的异常”,就不用反思自己的流程和屁股。】
【——他们不知道的是——】
【——真正超出控制的从来不是“觉醒者”。】
【——而是他们自己的恶意。】
屏幕右下角,突然跳出一个新提示——
来自公司内部 Im 的新消息。
发件人:老周。
——【兄弟,给你提个醒。】
——【今早有份“情况补充说明”,里面提到你和什么“第三方技术团队”的关系。】
——【我看了一眼,味道不太对。】
——【你自己多防着点。】
下面是一张偷拍的模糊照片。
纸上内容看不太清,只隐约看见:
【“恶意行为分析”】
【“外部顾问”】
【“本公司已与该员工解除劳动关系”】
几个词。
【——你现在,是他们给“上面”和“外面”看的挡箭牌之一。】
【——既可以被吹成“天选觉醒”,又可以被踩成“失控因素”。】
【——怎么用,全看对他们有没有利。】
“那就——”
“让这张牌,在他们手里烫一点。”
林霄飞快回了老周一句:
【别转发。】
【装作没看见。】
【记得——不要在任何内部群里谈这份纸。】
老周那边秒回:
——【放心,我还想多领几年工资。】
——【以后有啥事,我只看你这边的风。】
“系统。”
林霄叼着笔,目光沉下来。
“帮我算一算——”
“如果这份‘情况补充说明’被外部正式渠道看到,会有什么后果?”
【——短期内,你在原公司的形象将被进一步固化为“危险个体”。】
【——在圈子里,也会有一部分人选择远离你。】
【——但另一些人,会更“有兴趣”。】
【——尤其是——】
【——那些已经习惯和觉醒者打交道的组织。】
【——比如,黑曜会。】
林霄脑中闪过电梯里那条短信、雾里那个声音、观察员办公室那面信息墙。
“他们会觉得——”
“你值得一见。”
【——是。】
【——你不再只是“普通工具人觉醒”这么简单。】
【——你现在,是一个“在多个系统和多方视线里同时曝光”的异常点。】
【——他们会问自己一个问题:】
【——用,还是不用?】
“那秩序那边呢?”
【——他们会更谨慎。】
【——你现在,不可能再回去当任何公司里的普通员工。】
【——对你来说,这是坏消息;】
【——对你脑子里这个系统来说,这是好消息。】
“你倒是很诚实。”
【——我不需要骗你。】
【——你骗自己,就够了。】
——
凌晨三点。
异常访问曲线缓慢回落。
林霄撑着下巴,把最后几条日志扫完,确认今晚没有致命漏洞泄出去,这才合上电脑,整个人往椅背上一靠。
眼睛有点涩,脖子僵得厉害。
【——休息。】
【——你还要活很多夜。】
“知道。”
他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边,将窗户开了一条缝。
清晨的风从缝里钻进来,带着一点潮湿的冷意。
天边还不算亮,但已经不像凌晨那样死黑,隐约能看到一层极淡的灰。
手机在桌上震了一下。
这一次,是短信。
陌生号码。
【明天(今天)下午三点。】
【老地方咖啡馆。】
【有兴趣的话,聊一聊。】
【——黑曜会】
最后,是那个熟悉的黑色宝石符号。
“来了。”
林霄把手机拿到窗边,在微弱的天光里看着那行字。
【——这是第三次正式“邀约”。】
系统冷静地给出标签:
【——前两次是暗示、试探。】
【——这一次,是明确的会面邀请。】
【——你去不去?】
“你觉得呢?”
【——从风险角度,我建议你——】
【——去。】
林霄愣了一下:“你不是秩序那边的?”
【——我不是任何一边的。】
【——我只站在一个地方:】
【——你的生存概率。】
【——你现在已经暴露在他们的视线里。】
【——拒绝见面,只会让你看不见他们,却不会让他们看不见你。】
【——见一面,至少你可以看看:】
【——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怎么说话,用什么方式看你。】
【——对觉醒者来说,“知道谁在看你”,本身就是一种安全。】
“你确定,这不是把自己往火堆上送?”
【——你现在站的地方,本来就是火堆。】
【——差别只是——】
【——你是站在火边烤着,还是钻到火里,看看木头怎么烧。】
林霄沉默了一会儿。
窗外有早起的鸟叫了两声,又被远处的机动车引擎声压下去。
“好。”
他点点头:“那就——”
“去。”
“不过在那之前——”
他转过身,看向桌上的电脑、那份顾问协议、还有邮箱里那封“某某科技”的邀请。
“我得先和秩序那边——”
“彻底签好字。”
【——你是怕,见完黑曜会,再回来签,就变成另一种味道。】
“对。”
“现在签——我是作为一个‘站在秩序这边的人’去见。”
“见完,再签——就像是带着他们的影子回来。”
“我不想让那份合同,沾上他们手上的味道。”
【——这种顺序敏感,说明你还没疯。】
【——挺好。】
【——疯得越晚,你活得越久。】
——
上午十点。
集团大楼,十八楼会议室。
阳光从落地窗一路铺进来,把桌上的文件边缘照得有点刺眼。
唐律把打印好的正式版本协议摊在桌上,逐条给他说明最后的修改点:
“顾问费按你昨天划的数字。”
“项目提成这一块,我们做了个上下限——下限保底,你不会白干;上限防止超出集团体系承受范围。”
“安全保障条款,我们加了一条‘应对第三方异常个体可能造成的威胁’。”
她抬眼,看了他一眼:“别笑。”
“这是我们第一次在正式合同里写‘异常个体’这几个字。”
“给你面子。”
“也给我们自己一个交待。”
林霄拿着笔,第一次认真看了看那几行字:
【甲方有义务在乙方执行本协议约定工作过程中,合理评估因第三方异常个体(包括但不限于具备非常规能力或行为模式的个体)可能造成的风险,并在必要时提供相应保护措施。】
这行字很讲究。
没有任何超现实的词,也没有承认什么“超能力”,只是用了一个模糊却准确的表述。
“唐律师。”
他抬头,认真问了一句:
“你相信有觉醒者吗?”
唐律愣了愣,笑了一下:“按照职业习惯,我应该说——我只相信有证据的东西。”
“但这几天——”
她合上笔,“我承认,有些东西,用‘靠运气’来解释,有点牵强。”
“你突然从天台边缘跑到甲方顾问的位置。”
“我们‘不小心’刚好在你最需要调查的时候,翻出了某几份招标。”
“你一个看上去正常的程序员,天天跟我们说‘恶意怎么流动’。”
“从统计学上讲——”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巧合了。”
她顿了顿,补了一句:
“好在——”
“至少你现在,是站在我们这边的觉醒者。”
她伸出手。
“签吧。”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被扔出门的那个人。”
“你是——”
“被请进来的那一个。”
林霄看了看那只伸出的手,又看了一眼协议上印着的公司公章位置。
“希望,不会有哪天——”
“你们后悔。”
他说着,还是用力在那一栏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后悔不后悔——”
沈倾雪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她靠在门框上,看着桌边这幕,小小地笑了一下:
“要看你以后,是不是比我们还会算。”
“如果你算得比我们好——”
“那我们后悔也来不及。”
—
合同签完,扫描归档。
唐律收起纸质版:“原件先由法务保管,扫描件发你一份。”
“从法律意义上讲——”
“你现在,正式是我们集团的‘影子刀’之一。”
“影子刀?”
林霄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明面上看不见。”
唐律解释:
“集团很多项目,不可能把所有敏感操作写在正式岗位上。”
“有些人,是在岗位职责之上的。”
“我们叫‘影子’,也叫‘超范围职责承担人’。”
“翻成大白话——”
“危机来的时候,大家会希望你在;平时做绩效考核的时候,一般不算你的。”
“听起来,有点惨。”
“但也有好处。”
唐律笑着补了一句:
“影子刀——不容易被别人直接抓住把柄。”
“他们只能看到刀落下来的效果,很难摸到刀柄。”
“前提是——”
“你自己别把刀柄送出去。”
林霄点头:“我会记住。”
【——你现在正式挂在秩序那边的架子上。】
系统在脑海里轻声道:
【——这对黑曜会、对那帮数据猎手来说,都是一个明确信号。】
【——谁想动你,都得先考虑——】
【——是不是在动“秩序的人”。】
“那对黑曜会那边来说呢?”
【——他们会更好奇。】
【——他们最喜欢的,就是从秩序手里“借人”。】
【——尤其是这种——】
【——秩序认可、但又不完全“听话”的人。】
“那下午那杯咖啡——”
“就当是双方,第一次正式翻牌。”
—
下午两点五十。
老地方咖啡馆。
和第一次“恶意反转”前来见沈倾雪的那家店,是同一个。
大片的落地窗,靠墙摆着一排书架,书多半是装饰用的,一直没人翻,封面都落了薄薄一层灰。
林霄推门进去。
咖啡机的声音“嘶——”地响了一下。
他环顾了一圈。
没有谁举起手,也没有人特意看他。
【——别急。】
系统提醒:
【——他们这种人,不会按点开场。】
【——你提前几分钟到,是给自己一个“观察场景”的时间。】
他点了一杯黑咖啡,刻意选了靠里但又能看到门的位置坐下。
手机静音,屏幕扣着。
几分钟后,有人推门进来。
一个女人。
二十七八岁左右,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深色牛仔裤,头发随意挽成马尾,没有化太多妆,给人的第一印象很干净。
她走到柜台点了一杯拿铁,付款时顺便扫了一眼整个店。
视线扫到林霄这桌时,并没有停留太久,只是像普通客人那样略略一扫,就转开。
咖啡到手,她没有立刻找座位,而是低头在手机上点了几下。
林霄的手机震了一下。
陌生短信。
【右边第三排靠墙位置的拿铁——是我的。】
【你可以选择现在离开,我们当你没收到。】
【也可以留下来。】
【——黑曜会】
“挺礼貌。”
林霄在心里笑了一下。
【——礼貌,是因为现在你还有“价值不明”的部分。】
【——等有一天你价值用光——】
【——他们会比谁都现实。】
他没有回短信,只是端起咖啡,走到那个方向,坐在了那女人对面的空位上。
“这里有人吗?”
他问。
女人抬头,看了他一眼。
眼睛不算大,却很清晰,像一块透得见底的玻璃,只不过玻璃后面是什么,看不透。
“有。”
她说。
“现在有了。”
——声音很熟。
不是现实里熟,而是——
林霄在“雾里”听到过的那个中性声音,变得更有温度一点。
“你是——”
“可以暂时叫我。”
她想了想,伸出手:
“黎渊。”
“黎明的黎,深渊的渊。”
“你呢?”
林霄握了握她的手。
“林霄。”
她笑了一下:“名字和你站天台的行为很配。”
“我以为你们会派个大叔来。”
他没绕圈,“戴眼镜,穿风衣那种。”
“那样太有威胁感了。”
黎渊拿起杯子抿了一口,动作很自然:
“我们又不是来抓人的。”
“你们是来干嘛的?”
“来——”
她看着他,语气轻轻的,却一点不散:
“看一看,这把新长出来的刀,到底锋不锋利。”
“也顺便看一看——”
“你打算往哪边砍。”
【——确认。】
【——对方是前几次“频道接入”的同一源。】
【——她身上“恶意场”的波动,很复杂。】
【——不是单纯的敌意。】
【——更多的是——兴趣、评估。】
“你们看了我多久?”
林霄问。
“从你在天台边缘往后退的那一秒开始。”
黎渊毫不避讳。
“那时候,你没有跳下去。”
“我们就知道——”
“你不是那种,一摔就结束的觉醒者。”
“是要——”
“摔出响声的。”
她顿了一顿,笑意浅浅:
“而且,你脑子里那东西。”
“挺有意思的。”
林霄眯起眼:“你看得见?”
“看不见。”
黎渊摇头:
“但你看恶意的方式,和普通人不一样。”
“普通人被恶意伤害,只会痛。”
“你被恶意伤害,会——”
她抬手,在桌上虚空画了一圈:
“记路线。”
“记谁在什么时候动过手。”
“记那一刀是怎么从背后绕到你胸口的。”
“然后——”
“开始算账。”
“我们喜欢这种人。”
“你们‘我们’是谁?”
“黑曜会。”
她笑:
“我们不是你想的那种‘地下邪教’。”
“我们只是——”
“比秩序,更坦白一点。”
“坦白什么?”
“坦白——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公平的。”
“坦白——总有人会在阴影里下手。”
“坦白——觉醒者不会消失,只会多起来。”
“秩序那边,会拼命告诉你——要回到轨道上,要做个好员工好公民。”
“我们告诉你——”
“你已经从轨道上掉出来了。”
“你是愿意假装自己还趴在轨道旁边吃灰,还是——”
“在新的高度上看这个世界。”
“你们是在拉我入伙?”
林霄问。
“你可以这么简单理解。”
黎渊撑着下巴:
“当然,我们不会现在就给你什么‘授勋仪式’。”
“我们只是——”
“先给你看一眼,这边是什么风景。”
“比如——”
她把杯子推到一边,双手交叠,认真看着他:
“你知道你脑子里那套‘恶意预判’,可以拿来做什么吗?”
“报复。”
林霄不假思索,“避险。”
“这只是最底层。”
黎渊摇头:
“往上还有几层。”
“第一层,是你现在做的——”
“帮别人看见恶意。”
“第二层,是你将来可能做的——”
“借恶意,让某些东西提前崩溃。”
“第三层。”
她眼神微微发亮:
“是——你可以用这套预判,去设计新的规则。”
“规则?”
“比如,你昨晚看见那帮人用某座平台当‘训练场’。”
“你现在做的,是在他们的路径上插陷阱。”
“但你有没有想过——”
“如果你愿意深入进去一点,你不只是防御。”
“你可以——”
“替他们设计更高效的猎杀路线。”
“甚至——”
“你可以,帮他们选——”
“应该猎谁,不应该猎谁。”
“你在划线,别人按线出手。”
林霄指尖轻轻弹了一下杯壁。
【——她在描绘“高阶能力”的应用场景。】
【——本质是——将你的觉醒能力,变成“规则制定工具”。】
【——一旦你接受这种逻辑,你就不再只是“防御者”或“报复者”。】
【——你会成为——】
【——某种意义上的“裁决者”。】
“听上去,很有掌控感。”
林霄淡淡道。
“那谁来画线?”
“你?你们?还是那几个坐在暗处记本子的?”
黎渊看了他几秒,忽然笑了:
“所以说——”
“你是那种麻烦的觉醒者。”
“别人给你一个‘可以变强的机会’,你第一个反应不是‘多谢大佬’,而是——”
“‘谁在背后算计我’。”
“这很好。”
“这样才不会死得太快。”
“但也——”
“会让你走得很累。”
她把手指轻轻点在桌面上,发出“笃、笃、笃”的声响。
“我们不强迫你现在选边。”
“秩序那边已经把你写进档案,我们不会硬抢。”
“那多不礼貌。”
“我们只是——”
“想给你留一条——”
“除了当别人刀之外的路。”
“什么路?”
“成为……棋手。”
“你现在是刀。”
“秩序握着你。”
“黑暗也想握着你。”
“我们希望有一天,你能——”
“自己握一把刀。”
“把桌上的棋局,看得更全一点。”
“至于那时候,你愿意帮谁砍。”
“那是后话。”
她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在他心里落下一枚小钉子。
【——她在给你画未来。】
【——不是现在。】
【——他们对你的短期兴趣,是观察;】
【——对你的长期兴趣,是投资。】
【——你要明白一点——】
【——没有任何一方,会白白给你“棋手资格”。】
【——他们都会要求代价。】
“代价呢?”
林霄开口。
“你们这边,代价是什么?”
黎渊没有立刻回答。
她看着林霄,半晌,慢慢道:
“代价很简单。”
“你得承认一件事——”
“有一些恶意,是不能被‘秩序’那套东西消化的。”
“有一些局,只有我们这种站在更阴影一点的位置的人,才会去收尾。”
“你得接受——”
“有一天,你会亲手把某些人推进深渊。”
“不是因为他们犯了法律意义上的罪。”
“而是因为——”
“他们在你眼里,已经构成对整体局面的‘威胁’。”
“你得接受——”
“那种时候,没有回头路。”
“你还敢不敢,当棋手?”
咖啡馆里,空气安静了一瞬。
旁边桌有人在小声讨论工作,角落里有人敲键盘,咖啡机又“嘶——”地蒸了一下。
一切都很日常。
只有他们这桌,话题不太日常。
林霄低头,看着杯壁上一圈圈咖啡痕,突然想到天台边缘的那一脚。
“我昨天在天台上想的事。”
他道,“其实很简单。”
“如果我跳下去——”
“所有恶意都不会消失。”
“只会找下一个目标。”
“如果我不跳——”
“我就得忍着,把这些东西看完。”
“然后——”
“决定什么时候出手。”
“你问我想不想当棋手?”
他抬起头,直直看着她:
“我当然想。”
“但——”
“我不想成为你们那种,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悄无声息画线的人。”
“我能接受——”
“让恶意付出代价。”
“但我暂时不能接受——”
“把‘风险’当借口,把自己变成新的恶意源头。”
黎渊听完,没急着反驳,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这话——”
“现在说出来,很漂亮。”
她说。
“希望几年后,你再说这话的时候,还能保持这个语气。”
“那你呢?”
林霄突然问。
“你是棋手,还是棋子?”
“还是——”
“像我一样的刀?”
黎渊笑了。
那笑意里第一次有一点点疲惫:
“这一点——”
“等你哪天走到我们那一层的时候,再来问我。”
“现在告诉你,对你没好处。”
她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把杯子放下。
“今天就到这里。”
“我不需要你现在给我答案。”
“你刚签了秩序那边的合同,我们不抢人。”
“只提醒你一件事——”
“越是往后走,选择会越来越贵。”
“有一天,你站在某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可能会发现——”
“你每往前迈一步。”
“都在拿一部分自己去交换。”
林霄:“那还走不走?”
“走。”
黎渊站起来,拿起包:
“总比一辈子站在原地。”
“被别人当棋子摆来摆去强。”
“哪怕——”
“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也是棋子的那种棋手。”
她转身要走,忽然又停了一下,回头看他:
“对了。”
“你那家——荆棘科技。”
“名字起得不错。”
“荆棘,是防御别人的。”
“但你别忘了——”
“它扎人,也扎自己。”
“如果哪天你想不起这句话,可以随时联系我。”
“渠道你有。”
她指了指他手机所在的位置,笑了一下,转身离开。
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风铃叮当响了两声。
咖啡馆又恢复了普通下午的样子。
【——你刚刚,站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
系统过了好几秒才开口。
【——秩序那边,有协议、有档案、有合规会议。】
【——黑曜这边,有频道、有棋局、有代价。】
【——你现在两边都踩了一脚。】
【——从这一刻起。】
【——你不可能再退回去,只当一个只懂写代码的上班族。】
“我昨天在天台上就知道了。”
林霄拿起杯子,把冷掉的黑咖啡一口喝干。
“现在只是——”
“换了个地方,把这句话又说了一遍。”
他站起来,走向门口。
玻璃门上映出他的影子。
和几天前站在另一栋楼天台上的那个影子相比——
更清晰了一点,也更模糊了一点。
清晰的是——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模糊的是——他不知道最后会被哪一边推下去。
推开门。
外面的光有点刺眼。
手机震了一下。
是邮箱提醒。
他在台阶上停下脚步,点开。
发件人:某某科技。
【收到你的合作意向。】
【我们非常期待与贵团队的首次线上交流。】
【时间我们可以配合贵方日程进行安排。】
【另外,对于你在上一封邮件中提到的“猎手需要理解成本”这句话,我们内部已经展开了热烈讨论。】
【有一位同事特意让我带一句原话给你:】
【——“如果有一天你不想只在一块田里当猎手,我们可以一起去看更大的森林。”】
末尾,跟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你看。】
系统道:
【——猎手那边,也在给你画森林。】
【——秩序给你画秩序;】
【——黑曜给你画棋盘;】
【——数据猎手给你画森林。】
【——你要记住——】
【——不管他们画什么。】
【——你脚下现在踩的,只有一块很窄的路。】
【——迈错一步,你就掉下去。】
“那就别迈错。”
林霄收起手机,朝前迈出一步。
“从今天开始——”
“我就当自己——”
“是在一根绳上走路的人。”
“绳两头——”
“一头拴着秩序。”
“一头拴着黑暗。”
“下面是恶意。”
“我掉下去,谁都不会真心接。”
“那就——”
“先别掉。”
街道的风吹过来,带着一点咖啡香、尾气味,还有远处不知哪家小店炸东西的油烟味。
很普通。
一点也不像什么大棋局的现场。
但他知道——
从这一章开始,他不只是“恶意的预判者”。
他逐渐开始成为——
恶意和恶意之间,新的那一条线。
一条还很细、很不稳定、随时可能被拉断的线。
也是一条——
一旦拉住,就会有东西改变的线。
——
第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