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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

阳光艰难地穿透铅灰色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苍白的光线,勉强驱散了山林间萦绕不散的部分浓雾。雨水洗刷过的山林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湿漉漉的翠绿,但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冷和挥之不去的腐腥气息,却像无形的幽灵,依旧盘踞在每一片叶子、每一寸泥土之上。

一辆沾满泥点、挂着地方牌照的黑色吉普车,如同一个不速之客,碾过泥泞未干的山路,粗暴地打破了这片区域死水般的沉寂,最终停在了勘探队废弃营地的边缘。引擎声熄灭,车门打开,李哲利落地跳了下来。

他看起来三十出头,身姿挺拔,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色冲锋衣,拉链拉到下巴,眉眼间带着一种职业性的锐利和不易察觉的警觉。他是省厅派下来的调查员,专门负责这起离奇的地质队员失踪案。他身后跟着一个身材敦实、皮肤黝黑、穿着当地派出所警服的中年人——派出所的刘警官,此刻正皱着眉头,用力吸了吸鼻子,显然对空气中残留的浓重异味很不适应。

“就是这里了,李警官。”刘警官指着眼前这片狼藉的空地,语气凝重,“勘探队撤得跟逃命似的,丢下不少东西。我们的人前天初步来看过,除了满地泥巴脚印和这只鞋子,”他指了指旁边一个装在物证袋里的、沾满干涸黑泥的深蓝色登山靴,“还有那钻塔底下…”他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就没发现其他有价值的线索。那个失踪的陈志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李哲没有立刻回答。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冷静而细致地扫视着整个营地:歪斜的帐篷,散落的工具,泥地上混乱的足迹和拖痕,以及营地边缘那片在苍白阳光下依然显得格外幽深、如同张着大口的墨绿色灌木丛——拖痕最终消失的地方。他的目光在那片区域停留了许久,眼神深邃。

空气中那股混合着腐烂植物、铁锈和更深层、更难以名状的腥冷气息,比刘警官感受到的更加浓烈,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带着一种粘稠的恶意。山林异常安静,连一声鸟鸣都没有,只有风吹过湿漉漉的树叶发出的单调“沙沙”声,反而更衬出这片空间的死寂。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压力,仿佛从脚下的泥土里渗透出来,紧紧包裹着他。

“刘警官,”李哲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你刚才提到‘黑山爷’?还有那位报信的老人?”

刘警官脸上的肌肉明显绷紧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仿佛怕被什么东西听见,压低了声音:“是…是勘探队的人说的。他们撤下来的时候,王海,就是那个组长,整个人都吓傻了,语无伦次,反反复复说什么‘黑山爷要讨供’、‘山神爷醒了’、‘拿命填’…还提到了一个打雷下雨的晚上,突然冒出来警告他们的神秘老头。我们查了,附近几个村子,符合他描述的独居老人有好几个,但都说那晚根本没出过门,更别提上山了。”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为难和敬畏交织的神色:“至于‘黑山爷’…这名字,在我们这一带的老辈人嘴里,确实有流传。都说这南麓的深山老林里,住着一位脾气很大的山神,叫‘黑山大王’。轻易不能打扰,更别说动土了。说这位爷…管着山里的生灵,也管着地下的东西…惹恼了他,会降下灾祸的。”

“山神?灾祸?”李哲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不置可否的弧度,但眼神却更加锐利。他迈开步子,径直走向营地边缘那片幽暗的灌木丛。刘警官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灌木丛枝叶浓密交织,即使在白天,内部的光线也显得十分昏暗。地上覆盖着厚厚的、湿漉漉的腐叶层,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令人不适的“噗嗤”声。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臭气味在这里更加浓郁,几乎形成实质。李哲蹲下身,仔细查看泥地上那几道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是被强行拖拽形成的痕迹。痕迹的尽头,消失在几块巨大的、长满深绿色滑腻苔藓的岩石后面。

他拨开带着冰冷水珠、如同鬼爪般低垂的带刺藤蔓,小心地绕到岩石后方。光线更加幽暗。这里似乎是一个小小的、被天然岩石半包围的凹地,地面异常潮湿泥泞。李哲的目光在布满苔藓和蕨类植物的湿滑地面上仔细搜寻。突然,一点极其微弱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银白色反光,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东西半埋在粘稠的黑泥里,只露出一个小小的弧形边缘。

李哲心头一动,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橡胶手套戴上,小心地拨开覆盖其上的腐叶和淤泥。随着他的动作,一件物品渐渐显露出来。

是一只镯子。

一只式样极其古朴的银镯。

它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黑泥中,仿佛沉睡了漫长的岁月。镯身并不粗重,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质感,表面布满了岁月侵蚀留下的细小划痕和黯淡的氧化痕迹。最引人注目的是镯子内侧,似乎用极其精细的錾刻工艺,刻着几个细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古体字。镯子的接口处,并非寻常的卡扣,而是巧妙地做成了两条首尾相衔、线条古朴简练的蛇形。

李哲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拂去镯身残留的污泥,仔细辨认着那些细小的刻字。光线幽暗,字体繁复古奥,他只能勉强认出其中两个似乎是“山”和“灵”,还有一个字,笔画扭曲缠绕,像是…“娶”?

“山灵…娶?”李哲低声念出,眉头紧紧锁起。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他小心地将这枚带着冰冷土腥气息的古银镯放入一个新的物证袋中。

“刘警官,”李哲站起身,将那物证袋举到眼前,透过透明的塑料,那只古银镯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微光。“这附近,有没有供奉山神的庙宇?特别是…废弃的?”

刘警官看着那只银镯,脸色变了变,眼神里透出深深的忌惮。他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发干:“有…有一个。离这里不算太远,翻过前面那个小山梁,在一片老林子里。早就破败得不成样子了,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当地人都叫它…‘黑山爷庙’。”

李哲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带路。”

翻过那道并不算陡峭、却异常湿滑泥泞的山梁,一片更为原始、光线也更为幽暗的老林子出现在眼前。这里的树木异常高大,浓密的树冠几乎完全遮蔽了天空,只有零星的、苍白的光斑艰难地穿透下来,在地上投下摇曳不定的诡异光点。空气更加阴冷潮湿,那股特有的腥腐气味也愈发浓重。脚下是厚厚的、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腐殖层,踩上去悄无声息,却给人一种随时会陷下去的错觉。林间异常寂静,连风声都似乎被隔绝了。

走了约莫半小时,在几棵需要数人合抱、树皮上布满青苔和寄生藤蔓的巨大桧树掩映下,一片残破的废墟轮廓隐隐显现。

与其说是一座庙,不如说是一堆被岁月和山林合力侵蚀、几近坍塌的石头与朽木。低矮的残垣断壁爬满了深绿色的苔藓和滑腻的藤蔓,几根歪斜断裂、早已腐朽不堪的木柱勉强支撑着一个仅剩小半、布满窟窿的屋顶。庙门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仿佛怪兽嘴巴的入口。整个废墟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霉烂、潮湿和尘土混合的衰败气息,死气沉沉,与周围生机勃勃却又阴森异常的林木形成诡异的对比。

刘警官在距离废墟还有十几米的地方就停下了脚步,脸色发白,指着那黑黢黢的庙门入口,声音带着明显的紧张:“就…就是那儿了。李警官,我…我就不进去了吧?这地方邪性得很,老一辈都忌讳,说是黑山爷的阴宅,活人最好别靠太近…” 他的眼神躲闪,充满了对这片废墟发自内心的恐惧。

李哲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你在外面等。”语气不容置疑。他独自一人,迈步走向那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废墟。

越靠近,那股阴冷潮湿的霉味混合着泥土和朽木的气息就越发浓烈。庙门黑洞洞的,里面光线极其昏暗。李哲拧亮了随身携带的强光手电,一道惨白的光柱瞬间刺破庙内的黑暗。

光柱所及,是厚厚的积尘和蛛网。倒塌的神龛碎片散落一地,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黑色尘土。几尊早已面目模糊、色彩剥落殆尽的泥塑神像残骸歪倒在角落里,肢体残缺,空洞的眼窝在电筒光下显得格外瘆人。

然而,当李哲的手电光柱扫过正对庙门、那面相对还算完整、布满裂痕和污渍的墙壁时,他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墙壁上,并非空无一物。

在那厚厚的尘土覆盖之下,隐约可见一些褪色严重、却依然能辨认出轮廓的壁画痕迹!

李哲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他快步上前,顾不上飞扬的尘土,用袖子小心地拂去墙壁上那层厚厚的积灰。随着他的动作,一幅巨大、诡异、色彩黯淡却线条清晰的壁画,渐渐在惨白的手电光下显露出来!

壁画的主体,是一个巍峨、巨大、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的黑色身影。祂的身躯由翻滚涌动的、如同浓墨般的云雾构成,又像是无数扭曲虬结的树根岩石的聚合体,形态模糊不清,却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在这庞大黑影的“头部”位置,没有五官,只有两点深陷的、如同燃烧着幽绿火焰的空洞,冷冷地俯瞰着下方。

在黑影的脚下,壁画的下方,描绘着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一群穿着古代服饰、形容枯槁、脸上带着极度痛苦和恐惧表情的小人,正跪伏在地,身体扭曲。一条巨大得超乎想象、长满了无数环节、形态狰狞可怖的百足蜈蚣的虚影,从地底探出,缠绕着、撕咬着这些小人!而在蜈蚣虚影的旁边,描绘着一道道从天而降、扭曲如蛇的闪电,狠狠劈落!

壁画的另一侧,则是一个相对较小的、身穿宽大黑色道袍的身影。这个人影背对着观者,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头散乱的黑发。他双手高举,似乎在虚空中划着某种繁复玄奥的符箓,指尖有细小的电光跳跃。他的脚下,地面裂开,同样有深沉的、如同活物般蠕动的黑气涌出,但似乎正被那道袍身影的力量所压制。

壁画的右下角,还有一小片区域,描绘的似乎是某种仪式。几个模糊的人影抬着一顶简陋的、装饰着褪色红布的小轿,轿帘紧闭。轿子旁边,一个模糊的、似乎是女性轮廓的虚影,手腕上赫然戴着一只镯子——那镯子的样式,与李哲在灌木丛中找到的那只古银镯,几乎一模一样!

李哲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只壁画上的银镯上,又猛地低头看向手中物证袋里那只冰冷的实物。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壁画上那顶红轿、那模糊的女性虚影、那诡异的镯子…“山灵娶亲”?!

就在这心神剧震的瞬间!

“呼——”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浓重土腥和腐朽气息的穿堂风,毫无征兆地从庙门洞开的黑暗深处猛地刮了出来!这风阴寒透骨,仿佛来自九幽地底,瞬间卷起地上沉积了不知多少年的厚重灰尘和腐烂的碎木屑,如同灰色的雪暴般在狭小的庙堂内疯狂旋舞!手电光柱瞬间被这弥漫的尘雾切割得支离破碎,光线变得浑浊而摇曳不定。

李哲下意识地抬手遮挡扑面而来的尘土,眼睛被迷得生疼。就在这视线模糊、光线混乱的一刹那,他的眼角余光似乎瞥见——

在那壁画上,那个穿着黑色道袍、高举双手划着符箓的模糊身影旁边,就在那翻滚涌动的黑气边缘,墙壁的阴影似乎极其短暂地、极其诡异地蠕动了一下!

那感觉转瞬即逝,如同错觉。

但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冰冷湿滑的蛇爬过后颈的恐怖寒意,却瞬间攫住了李哲的心脏!他猛地后退一步,强光手电的光柱如同利剑般猛地扫向那片墙壁!

灰尘弥漫,光线浑浊。壁画依旧,只有那黑衣道人模糊的背影,和壁画下方那被巨大蜈蚣虚影缠绕撕咬的人群,在摇曳的光线下显得更加阴森狰狞。刚才那瞬间的阴影蠕动,仿佛真的是灰尘和光线造成的幻觉。

然而,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充满怨毒与警告的冰冷压力,如同实质的水银,沉甸甸地充斥在庙内每一寸空间,紧紧包裹着他。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勘探队员陈志明在报告中描述的、那来自地底深处的、如同湿木头断裂般的“嘎吱”声,还有那细细的、断断续续的…哭泣?

李哲握着手电筒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后背的寒毛根根倒竖。他死死盯着那面壁画,尤其是那个黑衣道人的背影,以及他脚下那如同活物般蠕动的黑气。勘探队的钻探…惊醒了地下的东西…壁画上的灾难场景…还有那句“黑山爷要讨供”…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并且越收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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