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莲,寿丰。
初秋的午后,阳光本该是慷慨的,却被一层厚重的、灰蒙蒙的云絮过滤得苍白无力,吝啬地洒在“水琏遗址”这片被机械撕开的土地上。考古探方如同大地的伤口,深褐色的泥土裸露着,散发着潮湿的、带着腐烂根茎和远古尘埃的沉闷气息。空气粘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泥土特有的腥甜,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林佑哲直起酸痛的腰,汗水沿着额角滑下,在沾满泥点的镜片上留下蜿蜒的痕迹。他摘下眼镜,用同样肮脏的袖口草草擦拭。眼前模糊的景象重新清晰起来:探方壁的土层剖面像一本摊开的、晦涩难懂的书,灰坑、柱洞、文化层……无声地诉说着撒奇莱雅先民在此生活的印记。作为队里最年轻的助理研究员,他负责的这个区块编号t7,之前出土过一些陶片和兽骨,平平无奇。
“佑哲!这边!有东西!硬得很!” 蹲在探方另一角,负责清理的工人老陈突然喊了起来,声音因为用力而有些变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他手中的小铲子正小心翼翼地刮着靠近探方底部的一处深色硬土。
林佑哲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抓起手边的刷子和手铲,几步跨了过去,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也浑然不觉。几双沾满泥浆的雨靴也围拢过来,是队里的摄影助理雅雯和负责记录的学长阿豪。
“什么情况?”林佑哲凑近,一股更浓郁的、难以形容的陈旧气味从老陈挖掘的地方弥漫开来,象是某种植物在密闭空间里腐烂了数百年,又混合着淡淡的、类似铁锈的金属腥气。
“喏,你看。”老陈用铲尖点了点那块区域。在探方壁的阴影里,一小截深褐色、带着特殊编织纹理的物体暴露出来。纹理细密而规整,呈现出一种古老而坚韧的质感,绝非天然形成。
林佑哲的心脏猛地收紧。他屏住呼吸,几乎是趴了下去,拿起软毛刷,极其轻柔地拂去覆盖其上的浮土。随着泥土簌簌落下,那物体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一个近乎完整的、圆柱形的竹编容器!它深陷在紧密的、颜色明显更深的“夯土”层中,那层土质异常坚硬,颜色暗沉如凝结的血块,与周围的浅黄色生土形成刺目的对比。竹笼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腻、黑乎乎的油垢状附着物,触手冰凉,像某种冷血动物的皮肤。更令人不安的是,竹笼的顶端,被几根同样色泽深暗、几乎与泥土融为一体的藤条,以一种极其复杂、透着不祥意味的绳结紧紧捆扎着。
“老天……这保存度……”阿豪倒抽一口冷气,声音有些发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
雅雯立刻举起相机,快门声在寂静的探方里显得格外突兀。“咔嚓!咔嚓!” 闪光灯短暂地撕裂了探方底部的昏暗,每一次亮起,都让那深褐色的竹笼在强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仿佛在微微蠕动的错觉,尤其是那些滑腻的附着物,反射着惨白的光。
“别拍了!先别拍了!” 一个低沉、略带沙哑,却充满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在探方边缘响起。
是吴教授。他不知何时已站在坑边,双手紧紧抓着探方边缘的木桩,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那张总是带着学者式平静的脸上,此刻血色褪尽,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坑底的竹笼,瞳孔深处翻涌着巨大的惊骇和……恐惧?林佑哲从未在学识渊博、见多识广的导师脸上见过这种神情。汗水,大颗的汗水,正沿着教授灰白的鬓角滑落。
“教……教授?”林佑哲站起身,疑惑地看着他。
吴教授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象是被磁石吸住,牢牢钉在竹笼上,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念着什么。过了好几秒,他才猛地回过神,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停……停下!所有人,立刻停止挖掘!离开探方!现在!” 他的命令急促而严厉,带着一种近乎恐慌的颤抖。
“教授?这……这可能是很重要的发现啊!”阿豪不解地叫起来,指着竹笼,“你看这形制,这埋藏状态……”
“重要?”吴教授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尖锐,在空旷的遗址上空回荡,“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啊?!”他指着坑底,手指也在不受控制地发抖,“这是‘Sakup’!是‘Sakup’啊!”
“Sakup?”林佑哲皱眉重复,这个陌生的撒奇莱雅词汇让他心头的不安急剧扩大。他隐约觉得在哪里听过,或许是在某篇艰涩的文献里惊鸿一瞥?
“禁忌!最深的禁忌!”吴教授几乎是吼出来的,胸膛剧烈起伏,“是用来装盛最不洁之物的祭器!是通向‘dito’(祖灵)和……和那些不该被惊扰之存在的门!埋在这里,用‘血土’(他指着那深褐色的夯土)封着,用‘缚灵结’捆着……”他的目光扫过那几个特殊的绳结,眼神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就是为了让它永远不见天日!你们……你们挖开了地狱的门栓!”
教授的话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探方底部的空气瞬间凝滞了,那股陈腐的、带着铁锈和腐烂植物混合的气味似乎变得更加浓烈、更加令人窒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老陈脸色煞白,手中的铲子“哐当”一声掉在泥地上。雅雯握着相机的手僵在半空,指关节捏得发白。阿豪张着嘴,喉结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阳光似乎被云层彻底吞噬了,探方里一片昏暗,只有那深褐色的竹笼,在阴影中散发着幽幽的、不祥的微光。
林佑哲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再次看向那个竹笼。它静静地躺在深色的“血土”中,冰冷,沉默。那些滑腻的附着物在昏暗中仿佛有了生命,缓缓地……流淌?那复杂的绳结,像无数只扭曲的、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竹笼的咽喉。吴教授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像瘟疫一样传染开来。他忽然觉得,这个竹笼,这个Sakup,它并不是死物。它在看。它在等。
“那……那现在怎么办?”雅雯的声音带着哭腔,打破了死寂。
吴教授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喘息,但声音依旧紧绷如拉满的弓弦:“盖……盖上防水布!立刻!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t7探方!任何人!”他几乎是咬着牙下达命令,眼神扫过每一个人,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今天的事,一个字也不准对外说!记住,一个字也不准!”他强调着,目光最后落在林佑哲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无比,有警告,有深深的忧虑,似乎还有一丝……绝望?
众人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找来厚重的绿色防水布。当那块巨大的、散发着塑胶味的布匹被合力拖拽着,缓缓覆盖住深坑,最终将那不祥的竹笼和深褐色的“血土”完全掩埋时,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仿佛暂时隔绝了某种无形的威胁。
然而,就在防水布盖严实的最后一刹那,一阵极其微弱、却又清晰得令人心悸的声音,穿透了泥土和布匹的阻隔,幽幽地钻进了林佑哲的耳朵。
“嘶……”
象是什么东西在极度干燥中裂开,又象是……一声满足而冰冷的叹息。
林佑哲浑身一僵,猛地抬头看向被覆盖的探方。其他人似乎毫无所觉,正疲惫地拍打着身上的泥土。只有吴教授,他佝偻着背,正转身准备离开,脚步沉重而蹒跚。就在林佑哲看向他的瞬间,教授的脚步顿了一下,极其缓慢地、僵硬地回过头。
他的目光没有看林佑哲,而是死死地、穿透性地盯着那块刚刚盖好的绿色防水布。昏沉的光线下,教授的脸色灰败得如同墓石,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象是在重复一个词。林佑哲集中全部精神,勉强辨认出那唇形:
“塔达塔大……塔达塔大……”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瞬间攫住了林佑哲的心脏,比初秋的寒意更刺骨百倍。这个名字,如同一个来自深渊的烙印,带着硫磺与焦炭的气息,狠狠地烫在他的灵魂深处。他站在原地,手脚冰凉,看着吴教授如同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更加佝偻着背,一步一步,艰难地挪离这片被诅咒的土地。夕阳的余晖终于挣扎着穿透云层,却将整个遗址染成一片病态的、不祥的橘红,如同凝固的、粘稠的血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