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石凹陷之外,已是炼狱。
魔女狂怒的嘶啸与风雪绞缠,化作撕裂耳膜的尖啸。冰寒不再是空气的温度,而成了一种具有实感的、碾压一切的沉重力量,挤压着这方小小的藏身之所。岩石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上厚厚的、泛着幽蓝寒光的冰层,并且不断向内侵蚀。
陈文超蜷缩在最深处,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冰刃,切割着肺腑。怀中的两把木梳如同两块万载寒冰,疯狂汲取着他体内残存的热量,更与外界那毁灭性的怨念狂潮产生着可怕共鸣,震得他胸腔发麻,几欲呕血。
头皮之上,“缠魂丝”的刺痛已变为持续的、撕裂般的剧痛,仿佛那无形的梳齿已深深楔入颅骨,正在活生生地梳理他的脑髓,要将他最后的神智与生命力一同梳走!
死亡的阴影浓稠如墨,彻底包裹了他。
不行!不能就这样结束!就算要死,也要……也要弄个明白!
祖父账本上那被墨污掩盖的后半句!“须……”须什么?!
是“须毁其根源”?还是“须血债血偿”?或是……其他?
老妪给予的、那能“暂蔽感知”的木符与黄纸正在微微发烫,与两把诡梳的冰寒对抗着,形成一种极其脆弱而痛苦的平衡,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毁。
这符纸……既然能蔽感知,那是否意味着……它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隔绝这两把诡梳与外界怨灵的联系?哪怕只有一瞬?
一个疯狂而绝望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闪电,照亮了他最后的意识。
他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的手指,拼命地伸进内袋,摸索着那几张粗糙的、画着“断梳”图案的黄色符纸。指尖传来的灼热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外面,魔女的唿啸声再次拔高,显然已经彻底锁定了他这细微的生机与那两把罪恶的梳子!冰层侵蚀的咔嚓声越来越近!
没有时间了!
他用尽残存的全部意志力,猛地将那几张符纸抽出,看也不看,疯狂地拍向怀中——不是拍向自己的身体,而是狠狠拍在那两把紧贴在一起的、不断散发着不祥共鸣的诡梳之上!
“噗——”
仿佛烧红的烙铁猛地浸入冰水!一声极其怪异沉闷的爆响从怀中炸开!
黄纸上的暗红色“断梳”符文骤然亮起一瞬,爆发出一种灼目的、带着血腥气的光芒,随即迅速黯淡、焦黑、化作飞灰!
而与之接触的两把木梳,那原本紧密的、罪恶的共鸣,像是被一柄无形的、燃烧的利斧狠狠斩断!
“嗞——呀——!!!”
一声比之前所有嘶鸣都要尖锐、却明显带上了某种断裂痛楚的怪响,猛地从外界那庞大的怨灵中心爆发出来!那席卷一切的冰冷狂潮,出现了刹那间的、极其明显的凝滞与混乱!仿佛失去了最核心的锚点!
有效!虽然只有一瞬!
就在这宝贵的、用符纸湮灭换来的瞬息之间,陈文超的大脑因那共鸣的骤然切断而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祖父账本上那颤抖的字迹、老妪惊恐的点拨、雪洞中的幻象、两把梳子的花纹……所有线索在这生死一瞬疯狂碰撞、交织!
根源!怨之所钟!须……须……
一个词如同血淋淋的答案,从记忆的最深处蹦出,清晰无比地烙印在他的意识中——
须……“同殒”?!
不是毁灭,不是偿还,而是……同归于尽?!让这承载着百年怨念的根源之梳,与它最后的目标、与这罪恶血脉的延续者,一同彻底消亡?!
只有这样,才能终结这无尽的循环?!
根本没有全身而退的方法!从他被那梳头声吸引,从他与那苍白身影对望的瞬间起,结局早已注定!要么他成为新的“替身”,要么……一起毁灭!
巨大的绝望与一丝扭曲的解脱感同时席卷了他。
外面的凝滞即将结束,更加狂暴的反击正在酝酿!冰层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脚边!
没有选择了!
陈文超眼中猛地闪过一丝疯狂的、近乎平静的决绝。他一把扯开衣襟,将那两把因符纸之力暂时被隔绝而微微震颤的木梳死死按在自己赤裸的、冰冷刺骨的胸膛上!
然后,他用自己的额头,狠狠地撞向其中那把来自雪洞的、缠绕着枯黄发丝的根源残梳!
“砰!”
额角破裂,温热的鲜血涌出,瞬间浸染了那把腐朽的木梳和那缕枯黄的发丝。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饱饮鲜血的残梳,其上的枯黄发丝竟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起来,散发出一种妖异的、暗红的光芒。而与此同时,另一把祖传的、缠绕黑发的梳子,也仿佛被引动,微微震颤。
陈文超感到自己头皮上那“缠魂丝”的剧痛达到了顶峰,仿佛所有的头发都要被连根拔起!而他的意识,却在这一刻,被一股庞大无比的吸力,猛地扯离了身体!
不再是碎片化的幻象,而是彻底的、身临其境的……
……坠落。
无尽的、冰冷的黑暗。
后背撞击硬物的剧痛。
雪花倒灌入口鼻的窒息。
还有……指尖最后触及的那冰冷木质梳齿,以及……一缕被生生从鬓角扯断的、带着体温的、枯黄的长发。
……以及,那最后的不甘、不解、与滔天的怨毒……
……然后,是另一个视角……
……深夜的老宅,煤油灯摇曳。
……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颤抖着手,将一把缠绕着黑色发丝的木梳,小心翼翼藏入墙壁的暗格。窗外,风雪呼啸。
……男人脸上,交织着恐惧、愧疚,还有一丝……诡异的狂热?
……“能成的…这次一定能成…借她的怨…延我陈家的…” 破碎的自语消散在风中。
……画面闪烁,男人日渐憔悴,头发大把脱落,最终倒在雪地,面目青紫……
……无数破碎的时光碎片席卷而过……
……西厢阿贵的癫嚎……
……祖父辈仓皇逃离的马车……
……老宅的荒芜……
……以及……他自己……好奇地推开那扇窗……
百年的孤寂冰冷,百年的怨毒等待,百年的罪恶循环……所有的感受,所有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的意识边界。
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那雪洞中的女子,是最初也是最深的“怨”。
而陈家的某位祖辈,不仅是“负心人”,更似乎试图用某种阴邪的手段,窃取、转嫁这份怨力,却最终遭到反噬,并将这份诅咒通过这把祖传的诡梳,一代代延续了下去!
所谓的“找替身”,并非简单的怨灵索命,而是这扭曲诅咒的一部分,是怨力维持自身、并寻找下一个“寄生”目标的可怕循环!
他不是偶然的受害者。他是这血脉诅咒命定的、最后的祭品!
就在他意识即将在这庞大的记忆洪流中彻底消散的最后一刻——
外界,那短暂的凝滞结束了。
魔女的怨灵彻底吞噬了那几张黄纸残存的力量,发出了最终极的、毁灭一切的尖锐咆哮!无尽的、实质般的冰冷发丝,如同亿万根闪烁着寒光的致命尖针,彻底粉碎了岩石凹陷的遮蔽,向着内部蜷缩的陈文超,以及他怀中那两把重获感应、甚至因饮血而更显妖异的诡梳,猛刺而下!
结束了。
陈文超在那亿万冰针刺落的瞬间,用尽最后一丝意识,不是抵抗,而是……拥抱。
拥抱那两把冰冷罪恶的梳子,拥抱那百年的孤寂与怨毒,拥抱这注定到来的……终结。
“咔嚓——!”
仿佛冰面彻底碎裂的巨响。
又仿佛……是某种更加深邃、更加本质的东西,断裂的声音。
耀眼的、足以灼伤灵魂的苍白光芒,猛地从凹陷中爆发开来,瞬间吞噬了一切。
……
风雪,不知何时,渐渐歇了。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过去,天际泛起一种朦胧的、病态的灰白。
雪坡之上,那片狼藉的岩石凹陷处,只剩下厚厚的、晶莹的冰雪覆盖一切,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没有魔女,没有陈文超,没有诡梳。
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偶尔,一阵山风掠过,吹起些许雪沫,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在诉说着一个无人再能听懂的、古老而恐怖的故事。
远方的雪山,依旧沉默地矗立着,永恒而冷漠。